怕的另一种姿态

文/图 郑晓红

示弱是一种生存智慧，多数昆虫愿意采取这种安全系数较高的低调方式安身。它们观察自然、依赖自然、参照自然，与自然达成妥协，巧妙地模仿生存环境的底色，将自己最大限度地混同到背景中去，溶化了一样，消失了一样，从来没存在过一样。它们不事张扬，泯灭个性，甘于暗淡，宁肯做清一色的万众，不愿享受万众瞩目的一丁点反光。若真的被忽略了，将是它至高无上的荣耀。

……叶蝉若虫将扁平透明的身体贴附在叶柄上，瞬间隐身不见；绿蚱蜢总在青草间抚琴，褐蚱蜢却聪明地跻身在草茎下——那个枯青交杂、靠近土地的地方；尺蠖抬起上半身屏息不动，只为让你误会那不过是一段枝节；螳螂固然身怀绝技，但也凝神做势、岿然不动，低调的与周遭融为一体……在大自然的底色里，它们是依稀莫辨的一部分。在暗藏杀机的困境中，它们的小把戏、小阴谋固然相当高明，但这种智慧没有英雄主义的豪情，也没有理想主义的浪漫，是畏缩的、卑怯的、叫人怜悯的弱者的姿态。如果这一大片山野中的小生灵都是暗淡的示弱者，这天籁，就单剩下草木拔节的声音了，它们各守城池，自恋自保，悄然潜行，没有非份之想，山野衰老了一般，被浓重的暮气笼罩。

那流星一般坠下的花朵，那流动在青草之上的水一样的花朵，那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小女儿情态的花朵，那自由的可飞翔可跳跃的花朵……绚丽、明艳、鲜亮、水色，是正午骄阳下纹丝不动的草丛间扑愣愣腾起的雄性野雉，鲜艳的尾羽在青绿的背景下闪耀金光——那花朵，在草木之上，正张扬着另外一种炫目的生存智慧：逞强。

总有一部分昆虫在自然的底色下呼之欲出，自然不是它生存的背景，而是生活的舞台。存在不是易事，凶险无时不在，对一切，它们都了然于胸，怕，当然是怕的，如何不怕呢？从一颗卵粒开始，被啄食、被寄生、被碾碎，侥幸迈过这些关口，化蛹又陷入彻底无助但凭天意的境地，变身为一只若虫，还要经历一次又一次蜕变，每一次都是冒险，从小龄若虫蜕变为熟龄若虫，终于羽化，却并非一步登仙，求偶、交尾、繁殖，短暂的人生链条上每个环节里都潜藏凶险。怕归怕，怕也还得活下去，何况，对它们来说，繁衍的使命要高于生命。但是，它们虽怕，却怕的有气度，常常巧用拟态，乔装成强大者的样子虚张声势，对方往往被吓退了，或在下口前举棋不定，犹豫间给了拟态者溜之大吉的机会。

逞强者都是鲜艳的，像平淡无奇的面孔上生着的一粒美人痣，朱砂一点成就了一张面孔别样的风情。它们，就是山野的风情。

黑鹿蛾栖在哪里都是极抢眼的，深色的晚礼服闪着蓝紫色光芒，长腹一环一环相套，几条橙黄色腹节像深色礼服上的小外搭，耀眼夺目，贵夫人的夜生活就此拉开序幕。它自知美丽，也不掖不藏，总是款款栖在长草的顶端，颇有些招摇的意思，即使遇到意中人也不寻个幽僻之地，依旧在高枝上公然交尾。虫界总被它高调的贵族做派吓住，私下以为，它的公然夺目一定是有底气的，看那环环腹节，与蜂类极相似，一定身藏利器，再看那明亮的橙黄色腹带，似在警示众人：我不怕！我有毒！实际上，黑鹿蛾是实打实的无能之辈，无利器可伤人，无剧毒可惧人，甚至行动也不甚灵巧，因为腹部生得粗笨，翅膀又窄细，飞行起来总显得差强人意，只要不怕它，用两手一扣，就能捂它在手心里。可正是这笨拙的飞蛾，强捺无力防身的那点怕，以张扬的扮相，从山野中跳脱而出，点燃了多少株寂寞的野草啊！

提起蜂类的暗器，昆虫界个个敬畏，因而乔装成蜂相招摇过市的昆虫居多，最成功的乔装者是食蚜蝇。虽属遭人唾弃的蝇类，但它的成功拟态却让它人见人爱。它的体色、样貌几乎跟蜜蜂一模一样，但比蜜蜂更清秀纤巧，无胸毛，又无酿蜜重任加身，不受采集花粉之累，飞得也轻巧动人。它也喜爱吸食花蜜，所以常见它在花间飞舞，宛若家道殷实无衣食之忧的花花公子。食蚜蝇是双翅目，只有一对翅膀，而蜜蜂是膜翅目，有前后两对翅膀，但谁又会仔细辨别呢？谁让它够聪明，又够嚣张呢？在山野间，拉起蜂的大旗，让蝇尽情飞舞吧！

蛾类和蝶类昆虫在羽化之前，都是形态各异的瘆人毛虫。同属毛虫，生存的姿态却不同，有的低调示弱，体色就是与环境相一致的保护色，它尽最大努力将自己隐身到背景中去。其他的却高调逞强，恨不能将所有醒目的颜色都堆积在自己身体上，它们的体色，完全出离于背景，被称为警戒色，它明确地警告对方：剧毒品，滚远点。有一次，我在乡间小路上遇到一只鲜艳的毛虫，蹲下来查看，它蓦地扬起头，色瘤上的刺毛簌地张开，每一簇都高度紧张地耸动着，一张布满色斑的小面孔无比狰狞……它真把我吓住了，我若不让开，它似乎真有可怕的手段对付我。

有个性的逞强者很多。像天鹅绒吊虻，一种可静止于一点悬飞的小东西，毫无杀伤力，却把自己打扮得毛绒绒的，上演了一场熊蜂的模仿秀；许多种类的蝴蝶更是自不待言，它们美丽的翅膀上生有大大的眼斑，翅膀一展，一双大眼迎头瞪视，让心怀鬼胎的天敌不得不偃旗息鼓……

它们都是弱小的，每一米前程，都心存战战兢兢的怕，但它们还是登上了山野大舞台，浓墨重彩，扮一把京剧花脸，只听得——哇呀呀，咚咚锵，出得台来……

2012年6月3日

黑鹿蛾，摄于何家坳。

黑鹿蛾，摄于九龙川。

食蚜蝇

另一种食蚜蝇。

向我示威的毛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