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破，桃花落

                                         ——悼友人万儒

郑晓红

他安静地躺在冰棺里，一张灰色的草纸盖住他的脸。

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一张小小的草纸就将他的脸完全遮没了，他怎么会变得这样小？死亡似乎将很多东西从他体内抽去，除了血肉和气息，还有思想、才情、诗句、情绪……一并抽去。他缩小了不知多少圈儿，紧绷绷地躺在那里，冰棺里的冷气在他身边无声无息的汹涌，他被凝结了，一点儿都不松弛。我当时想，如果揭开冰棺的一条缝儿，春天里山桃花的气息一涌而入，或许，缩紧的肩膀会打开，他会蓦然松弛下来，沉入完全的平静。

像通常死去的人那样，他头上扣着一顶古式的瓜壳帽，身体被寿单盖住，单子下面，一定也是跟帽子相搭配的一身古装，而那层层叠叠的衣袍必然也是宽大无比的，且有着戏装一般的稀奇的华丽，倒像是寿衣成了供人瞻仰的主体，而那具灵魂出窍的肉身已成局外人，他无条件的将自己交由他人处理——你为我擦身、着装、抚下眼帘、支起下巴让唇闭合、用布带缚住双脚——

他躺在那里，最别致的诗意情怀也逃不脱最古板的死亡仪式。

他是诗人，诗人死了。活着的人都去送他。

一路上杏花、山桃花都在热热闹闹地开，像是喧嚷的引路人打着一面浩荡粉白的引路幡。那些花开在路边，开在田里，开在院落外面，开在沟峁峁上，地气借着花蕊喷薄而出，沉寂了一冬的蜜蜂成了饕餮的食客，嗡嗡嘤嘤的，缠绵着花朵不肯离去。这真是一个热腾腾的春天啊！若他能从冰棺里起身，枝头绽开的都是词语，花间飞翔的都是灵感，新鲜的麦田和处子般柔顺的油菜花会连缀成一首长长的、长长的诗篇。由他思想中生长起来的那些句子，会像藤蔓一样缠住一个季节，抽中一颗心。然而，他到此为止。

他到此为止，活着的人却挤挤挨挨地走在送葬的路上。当人们哀哭的时候，他轻飘飘的影像在空中飘浮，他被托举在春天浓郁的草木气息里，被和着泪水的声音一再质问：

你走了，她怎么办？她尚青春年少。

你走了，孩子怎么办？一个原本顽皮的少年垂着无助的脑袋。

你走了，兄长怎么办？他蹲在地上，一双粗糙的手捂着脸。

你走了，春天怎么办？熟识你的人，遇到春天，就遇到一个早夭的诗人。

你走了，诗歌怎么办？那些词语铺在地上，如何变成字字珠玑？

……

他走了，没有病痛的拖累，身体骤然轻盈起来，脚步轻快，轻悄。然而，为什么一个人在死亡之后，人们才可以骤然停下来回头凝视他呢？他的句子、才情，他说过的话，他的尴尬与苦恼，他的快活逗闹，他曾经参与的郊游，他霍然跃上树桩凌空一个凤凰展翅……一切，都宛如初见。甚至，他曾今的痕迹里，处处都是隐喻。

你为什么要叫“秋风”？四季的风都在吹，为何独独钟情那一袭萧索？

你为什么写下《四月，一场大雪》的诗歌？春天的哀歌和绝唱，是命运的覆盖吗？

你的《大风轻敲》，你的《舌苔上的微尘》，为何没有气魄在大地上浓墨重彩的抹上一笔，偏偏要痕迹一样轻轻涂过去呢？你于这个世界，就如一个轻描淡写的符号一般吗？

你在博联社留下的最后一篇博客中说，“四月，我一个人站在田野上，看到风把我和故乡渐渐吹向草外，吹向苍茫……”

四月，是你命里的季节吗？

他一走，四月桃花都如雪了。

好在，他不孤独。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活着的人，永远走在送葬的路上……

2012年4月14日16时14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