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意气,书生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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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晓红石雕文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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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后附石雕与赵书生的片片)
石头意气,书生渊源
郑晓红
只一眼,我就知道,它是我的。
它本是一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石头,像用泥巴抹了脸的乡下孩子,灰头土脸的。但乡下孩子都是土地里的小人精儿,他们在泥巴里拱啊拱的,就会拱出一个滴溜溜的小脑袋瓜儿,土渣子抖搂抖搂,骨碌碌的眼珠子也眨巴起来了。那块撂在院墙背后的石头就是这样,足足的精气神儿都掖着藏着,看起来暗淡得都快跟土墙浑然一色了,它窝在暖暖绵绵的尘土被子里,无所事事地晒太阳,装得跟没事儿人一样,乜斜着眼,等待着……一个人,一处留意,一番打量,一方温温的掌心。
特别的日子往往并无征兆。那一天,对乡下人赵书生是这样,对那块灰突突的石头也是这样。天蓝得安静,云稀落落的,风懒洋洋地吹过去,母鸡天天都在墙根儿上刨土,刨一刨,啄一啄,公鸡在边儿上踱步,志得意满地昂着红冠子,那块石头忍不住一个哈欠连着一个哈欠,留着神儿的眼也禁不住要搭蒙下来了。就在这样的没有一点儿预兆的时刻,乡下人赵书生就筒着手转到自家房背后来了。
家住东庄子的赵书生可不是一般的乡下人。在挺大挺大的董志塬上,真正的乡下人已经为数不多,而赵书生就是凤毛麟角的一个。他打心眼儿里欢喜生养他的这块土地,家安在一抹子铺排开的大塬上,心里真是厚棱棱的塌实,从家里往南走那么百十来米,是一条深豁豁的大沟,那条沟可不是顺长裂开的大口子,它曲里拐弯的,像一条大河,在远处拐一个大弯。每当赵书生筒着手站在沟边儿上瞭一瞭,心里就乐滋滋地叹着:这沟多深啊,这土多厚啊,安在这里的家该多么敦实牢靠啊!
他还打心眼儿里欢喜自家养的那群鸡,那些鸡都披着深红色的羽毛,像在阳光里整天整天腌着一样,母鸡们都生得丰润,迎风散在院里,胸前吹起一涡一涡软和的羽毛花儿,两只公鸡都天生威仪,昂首阔步的,红羽红翎衬着红冠子,脑袋和着踱步的节奏点着拍子,扑棱棱,飞上玉米架,扑棱棱,飞上矮墙头,扑棱棱,飞上草垛子……运足了气,脖子弓一样绷紧了,喔——喔——喔——赵书生激灵一下,像被惊醒了一样,他觉得,他内心某一块地方被唤醒了,他是个乡下人,但,一定是一个不一般的乡下人。
他是什么时候被唤醒的?他自己也记不得了,也许是7岁,也许是12岁,也许是19岁?总之,是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他的太爷爷是清朝的举人,他的爷爷是私塾的先生,他的爸爸是乡下的农民,家道是眼见得败落了,但那股子藏在血脉里的墨香却传了下来,他灰突突的爸爸瞅着他说,你记住咱家本是书香门第,你的名字叫书生,赵书生。依着族谱,他排到了涵字辈,族里人要给家里的男丁上家谱,总不能冒出个旁门左道吧,于是,写家谱的人自作主张,写下赵涵举三个字,涵举成了他被族里认可的官名儿。但他可不待见“涵举”这俩字,他记得很牢,他叫书生,他家本是书香门第。
后来,他成了一个匠人。
之所以含糊其辞地说他是一个匠人,实在是因为没法明确地界定他,说他是石匠也成,木匠也成,那些根雕算什么呢?没有个根匠的说法儿吧!还有那些画儿呢,牛皮纸上画的,木板上画的,草纸簿子上画的,红蓝铅笔画的,圆珠笔画的,蜡笔画的,颜料兑了煤油画的,要不,就再安给他一个画匠吧。哦,还有那些用色粗糙但又独到的油漆面儿,是不是还能说他算个漆匠呢?
可是,即便是多高明的匠人,他也还是个乡下人,而且,是个凤毛麟角的真正的乡下人。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实在是太欢喜这块土地上的事物了,也因了他的欢喜,他家的鸡群在院子里踱得真是优游自在,没人赶,没人打,没人嘘嘘地呵斥,即使生人站在院里,鸡群也旁若无人,它们就当你是一棵装扮过的树,绕在你脚下寻食,与你擦腿而过踱去另一边。他家的狗也吠叫的威武,那是只平常的土狗,一般的乡下人都不喜欢养土狗了,他们试着接受那些来自城里街头垃圾堆的小屁颠儿狗,都是杂交品种,父母及血统均不明。只有真正的乡下人才养土狗,当然,他家的土狗同样血统不纯父母不明,区别是,它来自大地上地地道道的乡村,是土里生长起来的活物。对了,还有一只猫,棕黑色的,它悄无声息的在房顶和墙头上疾走,矫健而骄傲,转而,它又驯顺地卧在门角的太阳坡里,太阳沉下去了,它不见了,吃饭的时候,看见它蜷在灶膛那儿的木墩子上。
总之,生活在赵书生家,鸡啊狗啊猫啊啥的,它们都很骄傲,这样的风骨是怎么来的呢?就像一个成长中的孩子一样,被发现了,被欣赏了,所以,昂起了骄傲的小脑袋,挺起了骄傲的小胸脯。看,到处都是它们呢,房子外面的墙裙上雕着,活生生地,唤一声,兴许能走下来。板凳面儿上,柜子门上,手杖的柄上,都是它们的样儿。土炕上破破烂烂的纸箱子里装着什么呢?打开来看,呛人的尘土味儿后面藏着伶伶俐俐的它们啊,伸手拿出一只根雕老鼠,却听见箱子里壳啦壳啦响,低头看时,一只灰老鼠正慌慌张张地挤出角缝儿,一头钻到房背后去了,呀,难不成是成精了?
哦,还有一块石头卧在他家房背后,窝在尘土被子里,等着谁呢。
若是等到了不一般的乡下人赵书生,那可真是它命好。若是等不到赵书生这样一个人,一般的乡下人是拿它不往眼里去的,拿回去压菜坛子吧,五棱暴翘的,实在是不规整,拿去压个秧菜苗子的塑料棚布吧,又太大了些,那就随便扔在哪里吧,可这都挺碍眼,不留意,也许就磕了谁的脚呢。
还好,那一天,乡下人赵书生就筒着手转到他家房背后来了。房背后的杂物可真多,都是些朽木烂树根之类的,皮卷须翘的,实在看不出什么好形状来。但赵书生可不是一般的乡下人,他能,他血脉里有一双洞察的眼睛呢。他筒着手,圈着腰,缩着脖子,大塬上的冷风把所有的物什都吹得缄默了,只有赵书生的眼睛还活泛泛的。他笑眯眯地瞅着这堆杂物,手痒痒的,可是,他还得养家,最近还在给外村的人家盖大房呢,所以,手痒归手痒,只能看一看,让那堆烂物里面藏着的精精神神的活物在心里蹦跶一蹦跶而已。他动手拽拽这个,摸摸那个,呀,脚真的被什么东西磕着了,真疼!冬天的疼可是真疼,皮肉被冻得木木的,磕着了,就疼在那一个点上,也不扩散,就那一点生生的疼。赵书生低头瞅一瞅,用另一只脚把磕了脚的石头推了推,然后,弯下腰,把它拾了起来。
它被惊醒了,小心体察着这陌生的又很舒适的温度,甚至还动了动。赵书生端详着它,不像一整块石头,倒像是两块单另的石头,觉着孤单了,挨挤在一块陪伴着,日子久了,就长在一块儿了,他眼里渐渐浮出两只偎着的小兽的模样。高点的端稳些,睁大一双警醒的眼,似在守护,矮点的慵懒地卧成一团,一脸俏昵安心的幸福模样。
它改了模样,一块丑丑的石头,变成了两只偎得紧紧的小兽。
我第一眼见它,它们俩卧在一张红漆木桌上,身后是一张老照片,赵书生的举人太爷爷和太奶奶各自端坐,两人都是一脸的板正端肃。它俩可不管这些,反正不受教化,只要爱,想怎样便怎样,即使脑袋各有方向,但神情里的安适自足让人羡慕,分离是什么玩意儿?不知道!不离不弃是个好词儿吗?它俩的字典里可没这词。生生世世,地老天荒,那可不就是自自然然的事情吗?哪里用得着欲泣欲诉……
黄昏,阳光进了屋子,挪着移着,又上了红木桌,很快,它俩就罩在里面了。它们动了动,略略改了点姿势,矮点的那只斜睨了眼瞧着我,张开的嘴角微微翘上去。我把手轻轻抚上去。真凉,我哆嗦一下。真暖,它们也哆嗦一下。我弯下腰,仔细瞧着它俩,心下说,你是我的。它们还是那样大睁着眼,蓬蓬勃勃地斜睨了我,回应说,你也是我的。
此刻,我们相互拥有。它俩在我们的家里如鱼得水,两个小鸟巢摆在面前,它俩偷偷伸出前爪按了按;寒蝉和蜣螂在书柜里一截枯木上呆了好几年了,它俩不动声色地诱它们过来;梧桐的种实越放越焦黄,香味儿也越浓了,它俩哈喇子都快下来了;后来,它俩看见风干了的玫瑰开在头顶上,心大大地动了动,都朝上瞧着,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我听得见它俩的呼吸,紧紧缓缓,一呼一吸。
我们永远不能忘记那个生活在东庄子的不一般的乡下人赵书生,他发现了一块丑丑的石头,把它变成了一个石雕,石雕来到了我的家里,活了过来,成了两只相爱的小兽。我给它俩起了名字,小呼,和小吸。
从此,我,和我的呼吸,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2012年2月11日写于家中,我的“呼吸”俏皮地缄默,卧在我的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