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声里
(2011-08-02 11: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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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涂涂散文 |
(完成我老师布置的一篇命题作业)
唢呐声里
文/郑晓红
七岁那年回老家,在村口碰见一群孩子在捉弄一个穿黑棉袄的汉子。那时已经是大夏天了,知了把口器插进树皮里拼了劲儿地咂吮,但一点儿也不耽误它借了腹肌的振动膜发出“咋—咋—”的叫声。那高个头汉子的光膀子上直接套着硬邦邦的黑袄,袄襟子大敞,随着他的动作忽闪忽闪的。那些土头土脑的小孩站远远地叫嚷:“冷娃娶媳子喽……冷娃,你媳妇子在哪哒哩?”汉子看起来很生气,横眉立眼的,捡几个土坷垃恨恨地作势,却不丢出去。
父亲哄散了那群小孩,客客气气地跟汉子打招呼,叫他“岁大大(小叔父)”,又让我称他为“岁爷爷”。岁爷跟我家是出了五服的亲戚,不算很亲了,所以父亲牵着我的手走出一段路后,就开始直呼着“冷娃”的名字跟我讲话,父亲笑着告诉我冷娃已经三十七八岁了,跟他年纪相当,但家里穷,还是个没娶媳妇的老光棍。我还小,并不觉得这么大年纪没娶媳妇有什么要紧,但还是装作听得很明白的样子咯咯笑。
回老家的第二天,在庄子外面耍的小堂兄急慌慌地跑回来,进门就嚷:“冷娃撵着他大(爸)要媳子着哩,紧连(赶紧)看走!”说着就牵起我的手,一阵风似地奔出去了。远远的我们就望见冷娃手里握着一把大竹扫帚绕着他家的烂庄子跑,前面跑的是他爹,也穿了黑袄,领口里插着一根长烟锅。冷娃边撵他爹边喊:“好赖给我娶一个嘛,拐子我不嫌,聋子瞎子我都不嫌嘛,你老坏种就是舍不得出钱!”他娘哭天抹泪地站在一边跳脚骂:“我把你个丢先人的,先人叫你亏的眼窝里淌血哩!”
这可真是太好笑了,我们一群孩子跟着冷娃跑,笑得都要岔气了,停下抱着肚子缓一缓,又赶紧跟上去。冷娃他大很快就撑不住了,他喘着大气停下来,忙不迭地应承:“岁先人——岁爷——岁祖宗——我给你问媳子,瓜子瞎子都能成……”
没出十天,冷娃就要办喜事了。这可真是件大喜事,谁家娶媳妇都没冷娃娶媳妇这么招喜,我们一群孩子大早就站在冷娃家的烂庄子外面看热闹。
冷娃真有意思,身上套了一件崭新的蓝中山装,硬挺挺的,领口也扣紧紧的,他拿姿作态的,又是挺胸脯,又是昂着头,动不动还背个手迈个慢吞吞的方步,真是要笑死人了。中午,冷娃舅家的人送来大红的被面,挽成花斜挎在他身上,冷娃的神情羞羞涩涩的,想咧嘴笑出来,又不好意思让人看到,只能用力忍下去,以至于他的表情很滑稽的扭曲起来。
新媳妇接来了,我们站在土堆上远远看见红彤彤的一个小人儿从自行车后座上搀扶下来,我们都吃了一惊,呀,不是一个小孩子吗?冷娃终于忍不住笑了,大张着嘴笑得傻呵呵的,他弓下腰背起新娘子,往上掂两掂,跟掂个没分量的小孩一样。原来,冷娃娶的新媳妇不是拐子瓜子瞎子聋子,是个矮把子(侏儒)。
当高个子冷娃和矮把子媳妇站在一起拜天地的时候,又把我们这群孩子笑了个半死,那小媳妇儿才齐冷娃半腰呢。
但是,冷娃打心眼里欢喜这个小媳妇儿。
夜幕垂下来了,小媳妇儿被安置在洞房里,冷娃在院子里转磨磨,他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咧着嘴无缘由地跟每个人笑。他搓着手,走出大门外面,几个吹鼓手围了一圈儿,他笑眯眯地站下听了一会儿,上前问吹手要来唢呐。
村子里没人见过冷娃吹唢呐,纷纷围过来,他们调侃他:“烧得着不住了是不?要放一放火气?”冷娃嘿嘿笑着,把唢呐嘴儿噙到嘴里,立个弓箭步,头一低一抬之间,腮帮子鼓得饱饱的,一声极其嘹亮的声音就迸发出来了。
就像古戏里公堂开审前的几声“威——”,他在试音,连试了几次,每一次都是大低头大仰头之间,高亢的一声直杠杠冲破墨蓝的夜空。
我一个人悄悄蹲在他家场里的麦草垛上看着他,也无端由地笑,似乎被冷娃的欢喜感染了,他已经不是敞着袄襟子追骂他爹的那个人了,他的笑挂在脸上,还盈盈地藏满心里,我感到,从此后的冷娃,要变一个人了。
不记得他吹的是什么曲子了,但跟喜事上请来的吹手吹的调调是完全不一样的,他鼓着腮帮子,晃着脑袋,间或跟着节奏跺几下脚。那高亢和紧促的唢呐声,已经超越了人听觉上的承受力,它一直想撕破什么,夜幕被划开一个大口子,明亮的光泻下来,把冷娃整个人照得通体透亮,我看见他的体内似乎有一根红绸带在飞舞……
坐在夏夜的麦草垛上,我激动得直打哆嗦。
……
冷娃开始过有媳妇的好日子,他确实变了个人,成了一个做事有分寸的汉子。他的小媳妇虽小,却是个利索人,他家的烂庄子很快也收拾出整练的模样。他俩的恩爱是用三年三个孩子体现出来的,下地干活的时候,俩人背上都捆着一个,小媳妇怀里又抱着一个。装粪装土的时候,冷娃总是很周到把一只装满土的笼挂在架子车车辕上,他怕车里装的东西多了,会把他那按车辕的小媳妇挑起来。
可是,苦人家的好日子总过不久长。冷娃结婚十来年后,一天天黯黄消瘦,去医院检查,是肝癌晚期。葬礼很快就举行了。
白皑皑的小媳妇身后跪着三个白皑皑的小孩子,小媳妇人小,腔口却惊人,她的哭声嘹亮尖锐,她哭道:“冷娃呀,你真是个冷娃,没心肠没脏腑的冷怂娃呀……你一走,给我把天祸闯下了呀……我把你的三个岁种咋办呀嘛……”
吹手班子给她伴奏。断断续续的哭说,呜呜咽咽的唢呐声,白皑皑的四个小人儿在地上蜷成四个小雪堆堆。
起灵的时间到了,冷娃的儿子举起装满纸灰的瓦罐儿掷下去,随着哐啷一声响,纸灰忽地卷起来,卷成个小旋儿往上升,人们惊叫:“冷娃来了,冷娃放不下心。”吹手也惊的一个愣怔,正吹的曲子变了调,直直的一腔嘎叫——
那粗嘎的声音,像哭哑哭涩了的嗓子里冲出的一声哀嚎。冷娃似乎真的显灵了,他借着唢呐的腔口在发声,无尽的凄苦、不甘、不舍、不忍……
小媳妇呆怔了一会儿,那些纸灰渐渐散开、落定,灰麻麻地铺了一地。她猛醒过来一般,往前一扑,想要搂定那些轻飘飘的纸灰,她叫道:“我的冷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