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被颠覆了的河流
(2010-08-16 15:2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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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晓红文化 |
分类: 涂涂散文 |
我的,被颠覆了的河流
文 郑晓红
阳光是突然间照进窗棂的,两格金黄的菱块歪歪地铺在地上,铺得安稳,像早已铺在那里许多年,方才被我发现。太阳也是忍不住了,它禁不住天底下漫延无边的悲痛遭扰,拨开云块,亮出半边脸来。我站在窗边,默默无言地注视着离我很近的悬铃木,它的枝叶刹那间笼罩在金色的光线里,叶子的边缘突然照亮了,沉郁了多天的浓绿褪去,明亮耀眼的翠色跳出来,它跟我一样,有些不适应,枝叶拂动两下,旋而定住不动。抬起头来,太阳被光芒晃的硕大,斜斜地钉在天空上,无数强烈的光线穿透气层,无所顾忌地泼洒下来。阳光下打一个明亮的寒噤,啊,天灾是那样强大,人祸是那样强大,突如其来的阳光还是那样强大,人越来越微小,携带着自己创造出来的那些玩意儿,一天天被逼迫着合拢,像一朵正待绽放却不得不包拢的花,激情四溢的伤痛。
出得门去,路上的行人都像刚活过来,亮晶晶的皮肤,亮晶晶的眼神,亮晶晶的衣角,若是没有衣物的遮掩,可能人人都是通体透明。这都是头顶上,那朵阳光的力量,它足以在瞬间扫荡去多日的阴霾,还能将光线透射进人的身体中去,让混沌变得清澈,让浊重变得轻盈,让悲郁化为一口气,慢悠悠吐出去。最活络的是那些菜农菜贩子们,帐篷底下,亮晶晶的蔬菜一抹排开,一股水嫩的要从悲哀中自救而出的快活气息,他们在做生意的间隙里忙着交换普天同悲的信息,惊悸滚滚而来的泥石流,感慨那几座被泥水漫过去的石桥,叹息远方死去的上千的人,和近处被卷去的一对夫妻,可是,他们的悲哀都是蜻蜓点水,他们急于将阴霾下沉郁多天的话释放出去,你叹一声,我悲一句,一场短暂的悲伤盛宴而已,要紧的,是在场者还都好端端地活着,今后还是要好端端地活下去,死去的都已经结束,蔬菜依然新鲜,活着的人要将新鲜的蔬菜换成钱带回家去……
一直往前走,高天似乎被楼群分割,变得涣散无形。我心里明白,我常去的环江河和柔远河都已经被肆虐而去的湍流糟蹋的不成体统,但我还是决定去看看,就像亲人业已死去,还是要怀着巨大的悲伤揭开蒙在面上的白纸,去看一眼那张僵硬的容颜一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从前鲜活的容颜总是与离去时那张紧绷如石的脸相交错,在交错中模糊,在交错中清晰,在交错中拉近推远,在交错中朦胧成一团。环江河,柔远河,它俩在这小城外汇为一体,像一对双胞胎姐妹逆转了时空,要倒退进母亲的子宫里去……而此刻,这柔嫩的快要回归的婴儿,会是怎样呢?
仿佛一只巨大的手随意抹了过去。
惊悸之后方才平息下来的河流惶然无措。
它依然悲哀无助地卷裹着泥沙。
河岸成了散漫惶恐的泥滩。
那几场暴雨漫卷泥沙掩盖了所有痕迹,包括我在河岸上走过的痕迹。这两条河流曾经那么荒凉,除了它,除了宽阔干涸的河床,除了裸露出层叠骨骼的岩层,除了一群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饮水的羊群,除了我,除了我身边的一个小男孩,它还有什么呢?两岸不远的山躺卧的圆浑自在,和它没关系;岸上面露出几片头梢的庄稼地,和它没关系;嵌在半山上的土屋土窑里的人家忙着去城里做生意,还是和它没关系。它在这被遗弃的荒凉里悠然自在了许多年,我也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孩子一样,与它有息息相关的默契,我时常走在它的颈脖躯体上,脚底下传上来一阵温软的颤栗。
若没有这样两条环城而过的河流,若没有这两道荒凉的岸,我想不出,还能怎么样在这小城里存在下去?跌进人流的情形是可怕的,可能甚于跌进泥石流中,没有河流与荒凉河岸的城市是可怕的,像是脱离了轨道的卫星碎片,跌进万劫不复的旋转黑洞。河流与河岸,是我一生的旅程,我随时可以决定上路,确定方向,永不重复地走出去。
一个旱季里,河流被阳光照的闷声不响,它不得不让出越来越多的河床。那些河床本是滑腻的,覆盖着浓厚的绿苔,但它们被阳光占领后,迅速凝结成板状,而后,在巨大的张力中一块块绷裂,那些绿色的苔皮,像花瓣一样翻卷起来,渐渐脱离河床主体。在这干涸的无力啸叫的河床上,我遇到一个美丽的外地女人。外地人在陌生的地方都有天然的放纵感和优越感,所以,她的服装浓烈夺目,大朵的花布衫,明蓝的阔腿裤,晕彩的长丝巾,她就像另一个我一样,在陌生的地土上尽情恣扰,而回到本地,她一定会回归到本份安宁的状态,爪牙缩拢,温情脉脉。她在这道荒凉干涸的河岸上碰到了我——无生气的河床上出现的一个有气息的活物,她又惊又喜,举着相机远远近近的对着我拍摄,根据需要,她有时使我成为背景下的主体,有时,又使我成为背景下的点缀。我没有干扰她的兴致。
她冲着我感叹:你的家乡,太美了,你同意吗?
我笑一笑。。
她手指着脚下开裂的河床说:你看,多么美!多么震撼!
我坐在河岸上的岩层上面,底下不断萎缩的河流闷声不响,裸露的河床原本想要哭喊一场的,却在瞬间张大了嘴巴再也合不拢,炙热的阳光将这尴尬的神情定格在半道上。
这个外地来的美丽女人跑上来将相机交到我手上,叫我帮她拍照。她转而奔下河床,盘腿坐下,身下翻卷起来的绿苔皮碎的悄无声息,她姿态曼妙,神情动人,镜头里面,红花朵,绿衣衫,浑黄断裂的河床……
她欢快地离去了。因为不懂得,所以不悲伤。
一只小青蛙在河床上爬的趔趔趄趄。它不蹦不跳。因为蹦跳是充满生气与张力的表现,是目的感明确生命丰盈的表现,由这里蹦到那里,前方一定有召唤,可现在,阳光抹杀了一切生机,甚至,没有了藏身之地。它只好伸开长而纤瘦的腿脚,在浑浊的水中划水一般,缓缓在河床上划动着腿脚。一个不留神,它从一个开裂的土缝子里掉下去了,刚开始,它像攀援而上的蜘蛛一样,后腿左右撑在缝壁上,前腿试着寻找依附之处。我爬过去,跪下来凝视着它,它停住了,骨碌着眼睛盯住我。很快,它被另外的气息吸引,由它身底下,那泥缝子深处传来的些微水汽,那是一股多么叫人眷恋的气息啊,它蓦然松开后腿,自己坠落下去了……
这就是河流与几场暴雨的故事。
这就是河流与太阳的故事。
在暴雨中,我的河流被颠覆了,在大旱的日头下面,我的河流还是被颠覆了。
而河流的颠覆只是一个象征,真正被颠覆的,是人类。
2010年8月16日15点10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