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红朵的城

郑晓红

    朵红朵站在城上，迎来一个小孩童

    一个孩童，刚走出青葱的深草丛，脖颈和脑袋上的绒毛被霞光点燃，给他镶上金红色跳跃的边廓，他拧转小身体，回望幽深无际的草丛，意犹未尽，他突然跃起来，扑向前方的草地，小手掌拢住，拱起无助的小脊梁，他笨拙地打开一根又一根手指，小心地向指缝里窥看，一无所获，手掌心卧着两片受伤的草叶，和一截断掉的草茎。

    他又向前，跪在一株高过他的青蒿下面，盯住一只正在伪装的螳螂，螳螂在紧要处最善克制，瞬息之间已从容入定，青绿的细长脖颈，青灰的倒锥状头颅，它早有预谋的将两条带刀的前肢抱在胸前，刀鞘微微匣开，仿佛高高举起的花锄。小孩童不明就里，用小草枝去逗引，它微微退后，不加理会，他丢下草枝，伸出手指——电光石火，刃光一闪——嫩手指上挨了一刀，一条细长的缝儿，慢慢渗出血迹。

    他很失望，耷拉着头，垂着两条小手臂，摇摇摆摆走上一面小草坡，草坡被许多黄色的小花儿点缀，花瓣儿油亮，宛若暗夜里的小灯盏，许多昆虫藏在隐蔽处唱歌，丝儿丝儿地唱，嘘儿嘘儿地唱，吱儿吱儿地唱，唧儿唧儿地唱，特儿特儿地唱，咕噜噜咕噜噜地唱，这面小草坡全唱起来了，好像都借了小黄花儿的喉咙，由花蕊那里丝丝缕缕地传出来。他马上欢喜起来，抱住脑袋往前一滚，翻一个跟头，而后，就像车轮一样滚下去了。

    孩童偎在朵红朵身边，说，让我们一起幻想吧——

    对面的山看起来很近，山体一鼓一鼓，似乎要挨过来。那些山经过人工的修整，变成巨大的山梯，锯状的平台一阶一阶延伸上去，山顶不是巅峰，是小块的平原，居住着小村落。

    孩童说：“那是巨天牛的巨幼虫，肉环儿套着肉环儿，拱啊拱，拱出了一圈儿山。”

    朵红朵的腿弯下，一朵细碎的小白花探头探脑，它只有四个瓣，粉白的蕊，嫩茎儿触弹即断，嫩生生的洁净。

    孩童用手指碰它的白花瓣，说：“它一定模仿了雪的颜色。”

    他们身后的树传来沙沙的声音，一树的叶子都在抖动，像一大群急着表情达意的小人儿，抖着衣襟，甩着袖子，摇了小铃铛。

    孩童托腮望了天空，问：“树是天的风口袋吗？”

    他们都渴了，打开水瓶子，大口大口地喝水，孩子突然停下来，把剩下的水浇在身旁的青草地上。

    他有些忧伤，“花开的时候为什么不下雪呢？雪是花的冰激淋。”

    朵红朵的城里，若有王座，她一定会献给这天然的小孩童。

    他还没受到过多教化，更接近天性，他像那些蒙昧的昆虫和小兽一样，依靠本能探知世界，不自觉间就充当了朵红朵的导师，带着她去发现，寻找，倾听。朵红朵的眼睛、耳朵和心灵里已经蒙上膜障，她竭力避免，还是不由得要透过教化感受世界，但孩子告诉她，不必刻意调动感官，让惊奇感主宰一切！

    野地里长着大丛大丛叫做“蓟”的菊科植物，羽状的大叶子，有着韧皮般的质感，叶缘生满尖锐的刺，它的主茎上，挑着长满绒刺的球状花托，一束玫瑰色的花丝伸出来，孩童总是被绒绒的花球诱惑，总要一把攥过去，又连忙缩回被扎出小血珠的手。

    他看见柳树的垂枝上这里那里粘着泡沫，于是鼓起嘴巴去吹，泡沫吹薄了，吹破了，竟拱出一只红褐色的小东西来，沫蝉的若虫顶着两只挺大挺黑的眼，四肢尚未发育完好，像只被捆缚住的微型蛤蟆，他俩互相瞪着，他比它惊奇，它比他更惊奇。

    小孩童和朵红朵在原野上跌跌撞撞地跑，追逐一只有着琥珀般透明红翅的蚂蚱，它一次次打开嫣红的后翅，嗡地飞起，红花瓣抖的咋咋响，飞出几米远就落下，再飞起，再落下。小孩童欢叫着，他带着朵红朵，不依不饶地追过去。他们来到一片靠着山墙的荒坟地，一些坟被掘开，露出黑洞洞的墓道，抖动的红花瓣狡黠地飞进墓道里去。朵红朵吓得噤声止步，小孩童不歇步的弓身钻进去。他没带出红花瓣，他攥着两根森白的腿骨，拿在阳光底下翻来倒去地看。

    朵红朵跪下来，充满恐惧，又充满感激。

    这个野性的，充满勇气的小孩童，他不应长大，不应被教化掳掠。

    他应住在朵红朵的城里，做永生的王。

2010年早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