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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基督主母亲孤独文化 |
分类: 涂涂散文 |
乡村教堂
文/郑晓红
之一、孤独
我一直确信母亲回到乡下的那些年非常孤独。孤独能成就许多事情,会让一个偶然的契机成为必然。石头滚落草滩中,再坚硬,也会不知不觉地迸出细小的裂缝,像皱纹一样,还要生出剔除不了的苍苔。那时的母亲,必然就是这样的状态。她已经习惯了背着药箱行走在林场场部通往各个连部的路上,每个人都认识她,亲切的跟她打着招呼,会往她的背包里塞进半个向日葵头,两个烤熟的玉米棒子,几个木瓜,几把南瓜子。半道上若碰见马车,车夫远远的就会慢下来,马喷着响鼻,不耐烦地轮换跺着蹄子,在土尘落定时恰好停在母亲身边。母亲侧身坐上去,含笑在马鞭唿哨的间隙里跟马夫和搭车的人拉家常。我不知道母亲坐在马车的车辕上是否会感到幸福,尤其是马蹄得得地响着,每个马蹄下都卷起漩涡一样的土尘,马夫的鞭子总是高高扬起来,在空气里神气地画个弧线,脆响的声音在鞭梢处于弧涡中心时一提一抖带着颤音扩散出去。在我的想象里,这样的情景最适宜产生幸福的情绪,毕竟,母亲那时还年轻,而且,两边的山被那么浓密的树木遮着,都是绿色,但决不是一成不变,墨绿翠绿葱绿水绿……各样的绿都能喷发不一样的香气,叫人心神荡漾。一路上还会碰到马鹿带着她的孩子到溪边饮水,雄鹿总是很警觉地站在高处,呼妻唤子的叫声非常容易让心绪缜密的人动情。母亲从来不是那种很容易就表露感情的女人,对父亲不,对我跟哥哥姐姐也不,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她是个心绪缜密的人。我很小的时候就注意到,母亲喜欢发呆,这对一个被长时间的家庭生活磨折劳累的女人来讲,是个相当奢侈的行为。我没有见过其他任何一个跟母亲年纪相当的女人发呆,但常常见到母亲发呆,她发呆的时候很执著,似乎沉浸在里面,不容易被拉出来。我常常托着脸蹲在母亲跟前,很注意地观察她定定的、但一点都不死板的眼神。我不能进入她的思想,但看得出来她已经走出很远很远,远的跟当下的生活毫不相干。我长大后有天突然悟到,也许母亲早在那时候就已经感到孤独了。
孤独是一种品质,我从小就是这样认为的,没有改变过。每当母亲像一个平常的家庭主妇那样做着琐屑的家务事,并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唠唠叨叨的时候,她跟我们的距离很近,可触可摸,在这样的时刻,她也比平常对我们更温柔些,一点都不神秘,可是,这时的她不是我内心渴望的母亲。我喜欢她发呆,在做针线活或者剥豆子的时候呆住,眼睛盯住一个地方,又涣散又凝聚,物体似乎无形了,被穿透,到达未知之境。每当这时我就感到激动,我很了解自己,对这个世界知道得太少,不能有更出奇更意料之外的思想出现,简单一点说,就是太幼稚,但是,我这时似乎能搭上一列火车,不问目的地,趴上去就上路,而母亲那呆住的不知游离到哪里去的心神,就成了我试图搭乘的列车。我每次都热切地凝视着她,琢磨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想看进她的眼睛里面去,虽然总不成功,但很新奇。这时候的母亲,是跟其他人不一样的母亲,因为这点不同,我时常沾沾自喜,自以为掌握了某个秘密,但秘密究竟是母亲的,还是我的,我不清楚,也无关紧要,可秘密使母亲显得神秘,并让我拥有可以自矜的资本,这确实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
孤独若有了相称的背景,会显得格外崇高和壮美,是母亲让我明白了背景的意义,并具备了最初步的审美意识。我小学四年级写过一篇没有被老师批改的作文,开头第一句话就是:“在雄浑的背景下,马蹄声哒哒哒,从远而近……”那是我最为得意的一个句子,尽管作文内容很俗套,不过是写一个叔叔在马受惊之后,奋不顾身制服奔跑的马,救了一个险些被马踩踏的小学生的事情,内容是编造的,因为主题要落到学习雷锋好榜样的主题上,但如何开头我着实下了一番功夫。我认为一个普通俗套的主题若放在一个特别的背景下,将会显得与众不同。于是,我绞尽脑汁想到了“雄浑”这样一个字眼,那时我实在见识太少,视野仅仅局限在两道山峦之间,我试图描述戈壁滩或者大漠,总之应当是相当空旷辽远的地方,但因为想象缺乏支撑只能作罢,但我突然想到了“雄浑”这个词,它似乎能容纳我想表达的一切,有了这个词,我的作文就有了具体的背景,而且,还有“哒哒哒”的声音烘托,有由远到近的镜头转换……这实在是个了不起的构思。我前面交待过,是母亲让我明白了背景的意义。那一天,恰好是日暮时刻,我和几个伙伴挎着割猪草的小篮子经过地头,山间夹着的土地不能说是广阔,但格外狭长,而且还沿着山峦的走势拐一个又一个弯,像河流一样没有止境。葵花地里的人很多,都在弯腰锄地,身上披着一点金黄色的余晖,母亲也在其中,但是,她没有埋头锄地,她两手支着锄把,下巴颌支在手背上,正出神地凝望落日的方向,她的脸像镀了金子一样,孤独深思的表情让我感到一种哀愁,但哀愁被她处身的背景冲淡了,她成了大背景之中的主体部分,虽然,在背景中她显得很微小,但又很突出。河流一样的山峦,河流一样的田地,和在田地里劳作的许多个人,它们合起来那么庞大,现在却淡化在背景当中,它们的意义就在于凸出我的母亲。我那时那么惊诧,感到自己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孤独若有了相称的背景,会显得格外崇高和壮美。
可是,母亲离开林场回到乡下之后,我相信这种背景就离她而去了。乡下在平原上,辽阔无际,天空总是固定的形状,像一口浅锅,倒扣在大地上。在乡下,母亲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只能在院子里、房背后角角落落的地方开发一小块用来种菜。这和林区有很大区别,在林区,只要自己愿意,就可以随便在河滩或者山下找一块空地,点一把火,烧出一片适宜的田地。而且,乡下人都是独门独户,一家一个园子,对地畔的界限,庄基地的界限,甚至哪棵树是我家的,哪片草洼是他家的,都有明确的分配,村落里时常响起哪家妇人尖声锐骂,小孩子在妇人的追赶下从杏树、核桃树、梨树下四散奔逃。不能不说乡下也很美,只是这样美丽的乡下不适合像母亲这样的女人居住,她回到乡下,只能是被有意识的隔绝了,孤立了。她不可能再背着药箱在田陌间行走,不可能像在林场一样毫无芥蒂的跟男人女人一起说笑,不可能再产生她在马车上颠簸着产生的那种诗意的幸福感,她此刻的孤独显得又可怜又卑微,背景离她而去,她马上变成一个不值一提的悲剧人物。
所以,我确信孤独是母亲成为基督教徒的根源。尽管母亲在试图说服我信仰基督时,她总是像每次祷告时先要赞美一番神的万能一样,她也总是先夸耀我:“神一定是喜悦你的,因为你还没站在神的面前就已经结了果子。”信徒们把说服一个没有信仰的人甘愿成为主的羔羊称为结果子,他发展了多少信徒,就结了多少果子,所以,他们在祷告的时候,总是渴望自己能像葡萄架一样结出累累果实。母亲始终认为是我引领她站在了主的身前,让她的精神和灵魂有了依托,让她能得到神的喜悦,所以,她,就是我结的果子。这个结论有违常理,但因为富于诗意而让我难以推脱和忘怀,我喜欢“果子”这个词,喜欢“结果子”这个过程,这里面有无限想象的空间,可以把背景填充进去,或者,让它成为背景。我思索,若是我在祷告的时候,能感叹一句,“主啊,我又结了一枚新的果子!”我一定会把这句祷告词说的极富情意,甚至陶醉。可是,我心里是明白的,母亲成为主的羔羊不是因为我的引领,而是我在恰当的时间说了恰当的话而已,那时候,她正在卑微的孤独中深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