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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涂涂散文 |
麦子,被放逐的麦子
文/郑晓红
1、麦子还在愤怒地生长,指着太阳。
麻雀站成一排,立在废墟上,舌头上打了无数个绳结。它们头一次像今天这样,看到大片的无人看管的麦子,不想蜂拥而上。有多事的乌鸦试着去啄歪倒在地上的稻草人的破衣衫,它惊讶地看见,成熟的麦芒根根锐利,戳进稻草人的心脏。大片大片的麦子,还在愤怒地生长,麦粒焦灼而干渴,迸发出脆生生的金黄色的力量,麦穗尽力昂起沉重的头颅,眺望远处的村庄——麦子熟了,为什么看不到镰刃雪色的明亮?
麦田远处是暗哑失声的村庄,烟囱失踪了,炊烟憋进废墟没有出口的腔子里,左冲右撞。麦子的主人,蜷在黑暗中用手指抚摩压在他身上的房梁,他越来越混沌的头脑头一次用来思想:我总是在天色熹微时起床,踩过草间的露水,和田边的寒霜;我把玉米的种子埋进土地里,用双手做耙,细细捏碎田间的土块,我的身躯被太阳拿去在丹炉里熬炼,油脂和血汗都用来和大地交换;我每天晚上都在地头小坐,倾听田里的生命用各样声音表达生长着的繁忙,我看着麦苗欢天喜地的长大,像闹哄哄的蜂巢一般各自喧闹;还小的时候,爷爷就领着我站在院墙外最大的一棵树下讲:你长大成家之后,这棵树就是你正房里的房梁……现在,他就躺在他家正房的地上,他仍然清晰地记得——头前面是前年买的大电视,29寸大,是用老婆养的半大的一窝猪娃换的;身体右边是上个月才进城拉回来的沙发,不是真皮的,但看起来像真皮的;身体左边靠墙有个大衣柜,锁着门的那格钥匙由他掌管,那里面有他所有的积蓄,一部分已用来给上大学的儿子交了学费,剩下的,要帮凑着给儿子娶媳妇,买房子……但是,大地晃了几晃,房梁就落下来,砸在还没来得及奔出去的他身上,家园成了坟墓,他一样一样挣回来的家当都不离不弃地陪在他身旁。
主人死了,麦子不知道这个消息,麦子小心地避来大地突然裂开的伤口,等着镰刃,指着太阳,愤怒不息地生长。
2、“夏天来了,田园里的麦子熟了……”
大地患了重病,窒息了片刻,身躯颤抖,张大嘴巴迫不及待的深呼吸。许多所学校猝不及防,携着许多孩子跌进大地的黑口袋里。飓风,旋风,龙卷风,台风……邪恶的风洞在重写“天籁”的含义……昆虫、鸟儿、野兽都失了声,天籁成了人声的舞台,被哭喊独占。无辜的麦子置身事外,不明就里,但也被四面哀声包围,惊的浑身抖颤。麦粒惊破了壳,几乎跌身在地,它们惊慌地呼喊:麦子黄了!麦子黄了!
学校不见了,但一顶顶彩色的帐篷由地底生长出来,像森林里鲜艳的蘑菇,孩子坐在蘑菇底下,像往常一样书声琅琅:“夏天来了,田园里的麦子熟了……”。一个夏天的童话被许多人重新书写:绿衣的战士跪在地上大哭“让我再救一个”!红衣的志愿者疲惫不堪地倒在地上呼呼睡去,白衣的天使露出乳房给幸存的婴儿喂奶水,黄衣的乞丐挪到捐款箱前投进刚刚讨来的钢蹦和纸币,用身躯护住孩子的年轻母亲在天际喃喃低语“宝贝,如果你活着,一定记住妈妈爱你”……还有,还有流过很多泪水陪伴在人民身边的沧桑的总理。天籁里重新加入了天使的声音,他们的声音稚嫩而响亮,刺破遮没天空的阴霾,他们在读,“夏天来了,田园里的麦子熟了……”
整个大地,被蘑菇帐篷里传出的声音笼罩,一个人擦干了眼泪,一个人展开了愁眉,一个人扶着墙壁站起来眺望远处被忘记了的田地,他把双手拢在唇前,加入了自己的声音,“夏天来了,田园里的麦子熟了”……麦田激动了,叶子抖得哗哗作响,它们听见脚步奔忙的声音,镰刃霍霍的声音,人们都在喊:麦子熟了!麦子熟了!
3、走吧,让我们收麦子去!
无心偷食的麻雀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收割:所有的人都来了,所有的人都拿着闪了银光的镰刀,所有的人在收割前都进行一场膜拜的仪式——双膝跪下,将头颅久久埋进湿润的土地里,所有的人都试图用泪水浇灌土地——也许尸骨的缝隙里能生出金黄的麦子和玉米,还能长出会唱歌的花朵,让植物的芳香弥漫这片废墟。
长烟锅依然插在老农腰间,他依然跟往常一样,坐在地头先抽了一锅旱烟。在袅袅的青烟中,他看见老伴点火做饭时房顶升起的炊烟,他看见张着手臂蹒跚学步的小孙子摇晃着走来,他看见粮囤上钻出一只狡猾的小老鼠,他看见眼前金黄的麦芒里闪动着逝去亲人的影子,他们在微笑,微笑金黄。老农握紧镰刀,开始收割,粮食就是力量,粮食就是活着的人的希望。收割吧!我爱的人,你们睡在地底,种子将在你身边发芽生长,你们将躺在麦子的怀抱里,夜夜倾听麦子的笑语;收割吧!我爱的人,你们站在云端,炊烟的香气将把我们连缀,我将在你们坟前放一碗盛满的麦粒,请记住,这是天与地的维系。
田畴万里,麦芒的金黄塞过阳光,所有的骨头都变得更加坚强,手握镰刀的人们相互搀扶,相互召唤——走吧,擦干泪水,收麦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