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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语的掌声
文/郑晓红
满街都是冰茬子,踩在脚下咔嚓咔嚓响。老人的脚步生猛,象是带了气,每一步都格外用力。他听着由脚底下传来的声音,想起年轻时到山里找干柴火,终于寻到一棵干枯的树,他跳起来拽住枝条,脚还没落地,就听见咔嚓的脆响。年轻时的咔嚓声曾令他满心喜悦,可现在,他脚下传来类似的咔嚓声,却叫他满腹怨气。
他做出这般赌气的模样,都是给旁边的老妇人看的。老妇人意识到了这个,她先还小步子慢跑着跟着他,支不住了,就走几步再紧追几步。但老妇人没法把那些个疙里疙瘩的冰茬子踩得服服帖帖的,小跑几步就是一个趔趄,老妇人哎哟一声抬起胳膊往他那边捞了一把,没捞住,他连停都没停一下就继续咔咔嚓嚓地走了。
老妇人火了,她冲着他的背影喊,“不就是鼓个掌吗?电视上晚会多的是,你回家去鼓个够!”他停下来回过头看着老妇人,面孔慢慢涨红了,脖子上的血管一跳一跳的。他一跺脚,吼道,“各回各家!”背转身就走了。
老妇人一时气地说不出话来,呆站在那里。她实在闹不明白,他今个是怎么了?他俩都各自没了老伴,经人撮合着相处了也有两个来月了,他俩都觉得挺中意,两家儿女也都认可了,甚至都准备选个时间办事呢。可这几天,单位上给退休老职工发了票,说是特意从外省请了秦腔名家到剧院里给大家好好唱三天。他早早的就到她家楼下等她,去剧院的路上他还在僻静处给她扎了几个武生的姿势,象模象样的给她亮了两嗓子。
可戏一开场她就失望了,什么戏呀,连行头都没有,不过是这个出来站麦克风那里唱一段,那个再出来唱一折,跟年轻那会子在乡下看的大戏差得远了。他也很失望,但很快就精神抖擞起来。不管台子上唱的好坏,他都热情地拍巴掌。其实,鼓掌有什么呢?谁看戏不鼓鼓掌呢?唱好了鼓掌是支持,唱的不好的也鼓掌是礼节,这些道理她都是明白的。可是,他好象是专意为鼓掌来的,别人鼓掌都是象征性地拍那么几下,适可而止,但他总是最早鼓掌的那一个,也是最后收声的那一个,鼓掌鼓到热烈处,他的身体也一耸一耸的跟上了节奏,并且,他鼓掌的频率也比别人快的多,甚至人家的戏才唱到一半,他就忍不住做好了鼓掌的预备姿势,专等人家唱腔落下了。
她起先还提醒他几次,在他端起胳膊合掌于胸前提前进入鼓掌状态时,她就轻轻在他手背上打一下。但他毫不理会,似乎旁边没有她这么个人。尤其叫她坐立不安的是,他总是在人家的掌声落下之后还继续拍一段,声音就格外的响亮和突兀,引的周围的人都回头多看他几眼。她为此窘迫不已,但他却是满脸知足的样子。她都有些纳闷了,他究竟是被台上的戏折子给打动了呢?还是纯粹就是投入到鼓掌这游戏里头了。
一出剧院她就埋怨他,“你怎么那样鼓掌啊?叫周围的人见了还以为咱是俩老傻瓜呢!”他本来还喜滋滋地迈着戏步在人行道上晃,一听她的话脸哗的就变了。他也不解释什么,一低头,跟脚底下的积雪较劲一样地咔嚓咔嚓一个人走前面去了。
当老妇人还站在原地思想那些个前因后果时,老人已经走回自家住的小区里头了。他不急着回家,转进花园里徘徊着。他站在假山旁边的柳树下面,面前的池塘里覆盖着一层薄冰,他弯下腰,在冰面上照着自己模模糊糊的影子。那种模糊很象人眼眶里盛满泪水时看东西的样子,他这样想着,心里觉得越发憋屈。
年轻的时候,就不能痛痛快快地鼓个掌,现在老了,怎么还是不能痛痛快快地鼓掌呢?
那时候,生产队里隔三岔五的就要召开批判会,把队里的老地主、地主婆揪到台上批斗。贫下中农都端了小板凳在下面坐着,时不时地振臂高呼,时不时地为万恶老地主的悲惨下场报以热烈的掌声。在台子侧面,站了一溜陪斗的富农,都低眉搭眼的一付倒霉相,他和他的家人就在其中。当有人开始宣读最高指示台下掌声雷动的时候,他也激动起来跟着鼓掌,但马上有声音厉声呵斥,“你有啥资格鼓掌?你那双沾满劳苦大众鲜血的手也有资格为最高指示鼓掌?”顿时,台下“打倒地主富农”的口号如雷贯耳,一些土坷拉稀泥巴之类的东西劈头盖脸扔过来。
他那时也是血气方刚的汉子,他不怕吃苦受累,但却被一顶富农的帽子压趴下了。连他不经事的儿子也受到了牵连,脸蛋稀脏的儿子牵着他的衣角哭问,“爸,为啥老师不让我戴红领巾?为啥放学的时候不让我站路队?为啥我们家是富农?”
为啥呢?为啥自己家是富农呢?他也曾痛哭流涕地问过自己的父亲,印象中,从自己一记事就过着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日子啊,富农家的人怎么会没饭吃呢?
他家的富农成分是他爷爷用一只断手挣来的。他爷爷在地主家拉了多年长工,没日没夜的干活来养活妻儿老小。有一天他跟另一个长工趁着月光铡草,往刀刃底下送草的他瞌睡了,提着铡刀一上一下的长工也瞌睡了,最后,他爷爷的一只手就和在麦秸里头一起被铡断了。让他爷爷和奶奶感恩戴德的是,那家地主有着仁慈的心肠,为了补偿他的断手,把八亩山上的坡地送给了他。这是件让多少人眼热的事情啊!他仍旧记得幼时他爷爷牵着他的手去山上巡视那几亩少有收成的不收水的坡地,他爷爷叫他记住那家地主的好,叮嘱他长大后要报答他们……可是,谁能想到那几亩薄田不但没叫儿孙翻了身,反倒却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了呢?
他多次仔细查看自己那双被定义为沾满劳苦大众鲜血的手,细想来,这个定义让他不寒而栗。他的手虽然没有压迫过穷人没有干过坏事,可是,他家的血脉坏了,那八亩薄田上的阴晦丑恶之气已经顺着他们在那块田里劳作的手渗入了血脉。而他,又将这血脉传给了自己的儿子。他从此再也不敢在生产队的任何大会上鼓掌了。
可是,在另一次批斗会上,当几个民兵冲上台对着地主和地主婆拳打脚踢的时候,他和他的家人木然凝视着在台上滚来滚去的老地主,台下依然是欢呼和掌声。突然又有人将矛头对准了他一家,“富农崽子同情老地主,见地主挨打连掌都不鼓!”很快,他和他的兄弟被抓住头发踢跪到地上,打斗还在进行,他们拼命地鼓掌,到开会结束手掌红肿的握都握不住了。
那些年,他提起开会就心惊胆战,他担怕自己把握不好鼓掌的时机。从大会开始到大会结束,他的脑子都在紧张的思索着——到底是拍?还是不拍呢?
老人心想,能痛痛快快地鼓掌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啊!
当一折又一折戏结束的时候,他注意观察周围的观众,大家都平静安详,若无其事的鼓掌,没有哪个是被刻意排斥到之外的。他头一回发现自己跟这个集体融合的那么紧密,他不但可以放松的尽情的鼓掌,而且还可以根据自己的好恶,提前鼓掌,或者让掌声经久不息。甚至有几回,他尝试着引导大家鼓掌,原本没人拍,但他卖力地拍起来了,于是周围有人应和了,更多的人应和了,最后全场的人都应和了。在那个时刻,没人发现,连身边的老妇人都没发现,他已经热泪盈眶。
后来,老人和老妇人和好了,他俩很快就办了婚事。但是,他俩再也没去过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