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语：同样是蜕变（旧文修改）

文/郑晓红

　　灰姑娘多么幸运！眨眼间，她得到了连人间最尊贵的女王也要艳羡的华衣，还有一双恰如其分地包裹着纤巧脚踝的水晶鞋。从前，灰姑娘的指甲缝子里总是残留着洗不干净的灰垢，金色的发辫被灰尘沾染的暗淡无光，身上的衣物总是灰暗和不得体的……可是，这一切，都在仙女魔杖的轻轻一挥间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叫王子和所有后来人心醉神迷的田野的芬芳。于是，她有恃无恐的美丽了几千年，还会旁无他顾的继续美丽下去。

　　丑小鸭也是幸运的化身。它的幸运在于，它最终会变成一只美丽的白天鹅。可是，如果它不是一只天鹅，她原本就是一只丑陋而又怪异的鸭子，那又如何？因为它最终的蜕变，它所经历的歧视、排挤、流浪……种种的苦难，都成了一只天鹅的传奇，它因此除了拥有美丽，还拥有了无与伦比的高贵。

　　同样是蜕变，但不是所有的生命都能蜕变出脱胎换骨的幸运。

　　比如，蝴蝶。

　　人们看着成为王后的灰姑娘可以忘却她曾经的褴褛和卑微，人们仰望着飞翔的天鹅可以忽略它幼时的猥琐和丑陋，似乎他们的美丽是与生俱来的，不可亵渎。但是，人们拈弄着蝴蝶美丽的羽翼，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它那令人嫌恶的前身——一只肥胖的蠕动的虫子，有的是青色的、滑腻的，鼓起一节一节赘肉的虫子，让人联想到蝴蝶羽翼上铺着的薄薄一层绚丽的粉，也是滑腻的，是脂肪堆积的肉感；有的浑身长满毛刺，在急促耸动身体的同时，让毛刺随着翻出一波一波的浪，人们开始引申，引申到美丽羽翼遮掩下的纤巧躯体上，那上面同样覆盖着一层细密的灰黑的茸毛……

　　蝴蝶也蜕变了，但它没有脱胎换骨，它无法象灰姑娘和丑小鸭一样拥有人类全部的崇敬和爱怜，它成了三分之一的美丽，人们爱它，爱的是它那图案纷呈色彩鲜艳的翅膀，爱的是它那两抹弧度优雅犹伸犹点的触角，爱的是它千姿万态风情万种的舞姿。它只能成为美丽的符号，要么以完全静态的姿势存在，比如模型，比如标本，比如一幅叫人驻足不去的画；要么以绝对动态的姿态存在，和人类保持距离，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把握好若即若离的尺度，在花丛里，在田野里，在草尖叶面上，在空气的摩擦里，既是美丽的化身，也是美丽的点缀。

　　在童年片段里，我曾经梦想拥有一个捕蝶网。田野里有太多美丽的诱惑，巴掌大的凤尾蝶，绅士一样不紧不慢的舞蹈，它深知自己的独特的魅力，并且不顾一切地挑衅注视着它的生命个体。它若无其事地飞过来了，对你视而不见，高傲的气息随着她弧度优美的凤尾传送过来，里面浸透着花粉的暗香。它会在你暗自狂喜预备出手的瞬间突然上升，就在你的头顶——你似乎可以够着但实际上永远都够不着的高度，它开始挑衅并且得意的舞蹈，尽情的翻飞和摇曳。你注视着这只蝴蝶，被一种无法企及的焦灼和兴奋煎熬着，想要得到它，用它生命的代价换取封存起来的永恒美丽。你想象着，用两指轻轻捏着它单薄的躯体，第一根大头针钉在它鼓起的胸上，第二根大头针钉在她柔软的腹上，用手指按在它颤栗着的背上，把紧紧并拢的翅膀撑开，让它保持飞翔的姿势……从此，它就是你的了。你可以象炫耀自己妻子出众的美丽一般炫耀它僵硬的尸身，听着观赏的人发出艳羡的惊叹声。

　　所有美丽的生命都会格外在意自己的美丽，否则，美女在众人的夸赞中还嫌不够，她会在镜子面前顾影自怜，她还会使用各种物理的化学的手段去延长自己的美丽，对美女来说，饥饿、困顿……所有伤害都远没有容颜损毁来的更加痛苦。蝴蝶一定也是一样的。但是，我看见有少女把美丽的蝴蝶抓在手里，面不改色地揪掉蝴蝶的翅膀，然后万分爱怜的把那对美丽的羽翼夹在笔记本里。也许，这对羽翼会成为一份精致的爱情礼物，你一只我一只，所有海枯石烂的誓言都凝结其中；也许，它们还会被做成一枚书签，少女会在动人的情节里缓缓落泪，用手指轻轻抚摩冰冷了的羽翼……可是，那只失去翅膀的蝴蝶呢？就象被人当众剥去了衣裳，疼痛是次要的，再也无法挽回的自尊和美丽是致命的伤痛。它现在和一只黑蚂蚁没有区别了，甚至还不如一只黑蚂蚁。蚂蚁可以用它特有的娇小赢得人类的怜爱，而失去翅膀的蝴蝶，只能是庞大怪异的怪胎，令人恶心并且恐惧。它不能再飞翔，它象一只蚂蚁一样爬行在太阳底下，在疼痛和耻辱中死去。

　　我站在草丛中，看着一只黄蝴蝶翩翩而来，跟田野里的花蕊做欲擒故纵的游戏。山野里的花朵是静止的，蝴蝶身上的四片花瓣是翻飞跃动的。它们都是花朵，点缀在天与地之间，用了两种不一样的姿态。它们身边若没有人类，空里飞翔的花跟地上静立的花将完成一场最快乐的游戏和调情。可是，不远处，一个孩子，正举着捕蝶网悄悄地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