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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地方叫月亮滩洼
文/郑晓红
在九龙川深处的一个叫马崖坳的小村庄里,没有一个大人知道这里有个叫月亮滩洼的地方,可是,马崖坳的孩子们都知道。他们围着我说,我们带你去月亮滩洼吧!那里是我们发现的最美丽的地方,我们在那里捉过蝎子,骑在滩洼下面最大的核桃树上趁过凉,还在月亮滩洼脚下的六只烂窑洞里歇过脚。
马崖坳的每一个孩子都是我的朋友,从我第一次来到那里,他们就越来越多的围绕在我周围,听我给他们讲故事,跟着我学书本上的歌谣。现在,我们要爬上山去寻找月亮滩洼,孩子们排成长长的队伍,手里摇着树枝,脚下踢着土坷拉,嘴里重复着新教给他们的歌谣。土台上的老人眺望着我们,绰号叫黑狗的疯男人躲在墙背后窥探着我们,挑了一担水的哑巴婶子停下来定眼凝视着我们,在大枣树下面衲着鞋底的几个女人眼风一飞一飞的瞧着我们说,
“蛋子媳妇儿跟个娃娃似的,咋那么能耍来?”
“看人家蛋子媳妇年轻的,识文子人跟咱们这不认字的瓜婆娘就是不一样!”
“你看蛋子媳妇儿猴不猴,跟一帮子碎娃娃有啥耍头哩?”
我就是她们说的蛋子媳妇。当我来到马崖坳这个地方的时候,我就不是我了,我只是成年人眼里的蛋子媳妇儿。可是,在马崖坳的孩子们眼里,我是他们的朋友,是唯一一个能蹲下身子跟他们融为一体的成年人。所以,孩子们倾尽情意,在我在那里逗留的天数里带领和陪伴我走遍马崖坳最美丽的沟洼。
我学着那些孩子的样儿,离开弯曲的山路,拽着草棵子从山洼上往上爬。半山上有一个小小的院落,几只窑洞镶嵌在土崖上,大门口有光亮的打麦场,场边上的碌碡上坐了个豁牙窝嘴的老太太,她敲了拐杖哑了喉咙问我们,“你们上山趴洼的到哪里去呀?”我们齐了声的喊,“月亮滩洼!”老太太摇着头,“你听那些碎松娃胡说哩,我活一辈子了都没听过个月亮滩洼。”
我们翻上一个又一个土台,拣了那没人走的山洼走。山洼上大片的杏林,结了大拇指大小的青杏儿。孩子争先恐后的摘了青杏捧给我吃,有的说,“都是甜核的,你一嘴嚼地吃下去。”有的大声否决,“都是苦核的,不敢连核吃,吃多了会中毒的。”土台下面的沟湾里有个老汉在放羊,抖搂一下鞭子,舌头卷起来发出“特特特”的弹舌音。我也卷了舌头学,却发出僵僵的几声,象是根平滑的绳子打了几个结一样,孩子们哄笑起来。老汉抬了头仰望着我们,“女子从哪哒来的?引一帮子娃娃哪哒去呀?”孩子们可着嗓子大喊,“蛋子媳妇看月亮滩洼去呀!”老汉佯装着沉了脸,用羊鞭指了孩子们,“我把你们这些碎坏种,哪哒有个月亮滩洼哩?小小年纪还哄大人呢!”他又转向我,“女子再不相信这些碎娃了,外满嘴胡说哄你城里人哩!”
我知道孩子们没有哄我,我也知道豁牙老太和放羊老汉也说的是实话。但最新鲜的美丽都是藏在孩子们眼里的,如果那老汉和老太也是满山遍野疯跑的小小孩,他们一定也能发现天堂一样的月亮滩洼,星星滩洼,太阳滩洼,云彩滩洼……记得我小时候,在那个光秃秃的前山断崖那里,发现了一个硕大平整的天然碾盘,红褐的石头被太阳晒的烫烫的,我揭起衬衣把光光的小脊梁贴在上面,惬意地仰望着在透蓝的天空上盘旋的鹰。在我的童年的记忆里,关于前山最美好的记忆就停留在那里,我把那里叫红石崖,那个红石碾盘就是红衣仙女休憩的地方。
我们回到盘旋的山路上,一个一个的山头绕过去,孩子们给我指点着,“我们已经走过第一道湾了……现在是第二道湾……前面就是第三道湾……”太阳悬在对面山头一竿处,阳光把山洼切成两段,上面那段是金黄的,树叶和草尖上反射了阳光,成了银白色的光点,在风里跃动着,犹如黄地毯上滚了白水银。下面那段是墨绿的,土、树、草在暗影里庄重的沉默,似乎明白自己还没到登场的时刻,于是休憩。
当我们转过第五道湾的时候,孩子们雀跃着欢呼,“到了,到了!月亮滩洼就在前面!”他们甩着树枝飞奔到前面去了。我却有些紧张,月亮滩洼,这么美好的名字,似乎只配传说中有,似乎只能画在纸张上,似乎只有用想象去填充……可是,月亮滩洼,现在就在前面,只要我紧走几步,过了这个小弯,它就出现在我的眼前。它会是我童年记忆中的红石崖吗?断崖上面是蓝天,断崖下面是红石碾盘。或者,它只是那些孩子眼里的月亮滩洼,当我这样一个成年人出现在那里的时候,看见的不过是几样平淡无奇的景象?
我平了心绪,转过那道小弯。
我闭上眼睛,我睁开眼睛,我深呼吸。
天!这里,也是我的月亮滩洼!
我眼前出现了一弯巨大的绿月亮,确切的说,是一弯茸绿的月牙儿。这道奇妙的山洼在我面前柔缓的凹进去,环抱出一块平整的土地。山洼的上缘由低到高再低,成为月牙儿平滑的弧线边缘。山洼的下缘平整的贴着地面,宛若从天空坠下的沉睡的月亮天使。整个滩洼上都没有树,只有绿茸茸的草,似乎是被精心修饰过的一样。滩洼上面,是一圈蓝天,再上面,一轮越来越眩目的太阳。你可以想象,当太阳从月亮滩洼背后升起的那一瞬间,终于成就了太阳和月亮永生都无法完成的幽会。
或许,这一弯绿茸茸的月亮滩洼就是天上那轮多情的月亮放在人间的影子,让那美丽的影子携着自己情意绵绵的魂魄静静地安卧在一个小山村里,只为每天清晨跟太阳的那一刹那亲吻。只是,那成天价滚烫着的太阳知道月亮的情意吗?它可知道这一弯穿了茸绿衣衫的月牙儿是月亮抛在人间的梦想?
孩子们欢叫着顺着那倾斜的滩洼爬了上去,他们点缀在月亮滩洼的斜面上,又小又弱,象是欢跳着的蚱蜢。一瞬间,他们又叫喊着滚滑下来,冲到滩洼下面那棵巨大的核桃树底下,核桃树似乎是有意为孩子们生出低矮而粗壮的枝杈,孩子们不费力气就爬上去,挪到这个那个枝杈上。不远处,六只废弃了的窑洞安安静静。那是谁家的窑洞?那里面曾经住过怎样一户钟灵毓秀的人家?他家可养有一个美丽清纯的少女?他们的窑洞,象是一个经久的承诺,又象是前世约定好的守侯。
我们离开山路,从一个又一个缓坡上跑下去,渐渐接近沟底。我回头看那渐远渐小的月亮滩洼,它的弧度那么柔和清晰,在蓝天的背景下,变得不大真实了,更象是用画笔勾勒出来的。我若是画家,我想要画月亮从滩洼背后升起,跟自己在人间的影子亲吻并耳语。我要画月亮从同样的地方落下,把酝酿好的心事和情话给月亮滩洼留下。我要画太阳从滩洼背后升起,它不经意间亲吻了怀春的月亮。我要画太阳从同样的地方落下,偶尔听到了从月亮滩洼深处传来的窃窃私语。
我们下到沟底,有一条几乎要断流了的小溪,细小的只能看见那一丁点儿流动的闪光,却听不见淙淙声响。我们顺着这溪流一直走出去,在沟口上,我又看见了棋盘一样高高低低分布着院落的村庄马崖坳。进了庄子,人们都问我,“寻到月亮滩洼了没有?”我点头。人们都很惊讶,“我们活了半辈子了都不知道个月亮滩洼,在哪哒哩?”孩子们雀儿一样的指点:
“顺山路走,走过第五道湾就到了!”
“那里有一棵大得很的核桃树,能架一树的娃娃。”
“滩洼下面有六只子窑洞,出去做活下雨了在里头能躲雨哩。”
“那里的蝎子多得很,夏天了人都到那里捉蝎子哩。”
“……”
人们恍然大悟。“半天了才是那里,那里我去过几百回了!滩洼就是滩洼,叫个六只窑人就知道了,怎么还是个月亮滩洼,哪里有个月亮气气子哩!你们这些碎坏种就欺负人家城里人!”他们都摇了头,脸上都带了被孩子们骗了的讪笑神气瞅着我。
可我是知道的,在马崖坳这个小村庄里的确是有个叫月亮滩洼的地方的,那里是马崖坳最美丽的地方。孩子们看见的是月亮,大人们只能看见六只窑洞。我也是大人,但我是幸福的,因为我还没有失去一双孩子的眼睛。以后,我还会去很多地方,在每一个地方,我都会留神睁大眼睛,我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地方的月亮滩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