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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象流——评萧萧眉儿的《蜷缩》系列
(尚乐林)
萧萧眉儿的《蜷缩》之一、之二、之三都贴出来了。其中之一,我已经写了一篇评论。连续三篇,保持着一致的题材、主题、笔法和风格,互相联属又各自成篇。读之如看一部饥饿历史诗剧,富于影视剧的形象质感但却又有影视剧所无法表现的意象诗性。
眉儿这三篇《蜷缩》,是地道的小说。她的主题厚重、深刻、明确,抽象点说就是反映人的基本生存条件左右人性的优点和弱点,亦即人生之艰难人性之脆弱,形象点说就是云霞说的:“极好地表达了友情的蜷缩、良心的蜷缩这一深刻的主题。”她的题材独特典型,因为主人公是饥饿善良柔弱美丽自尊的少女,事件情节是生命遭受深刻冲突的挣扎与无奈,所以让人感到无限的凄美。这一点,在选材方面非常成功。背景上如要确认年代,就会联想到少女般的共和国的一次苦难和危机;但因为时代背景是比较模糊的,则更显露任何时代人的基本生存条件和人的尊严价值之间的关系,是基础重要性的关系。人的自然性和社会性是在基本生存条件上一纸之隔的。食色性也,可不重哉!表现这种关系的式微边缘,愈见匠心独到,愈见作品中生活冲突的悲剧性,因之愈见作品感染力渗透的深广度。作者答读者时表示了这种模糊的好处,可见她是匠心自觉的。
精心之作是需要精心解读的,匆匆掠过就读不出耐嚼的滋味。好梨只嚼一个,烂梨不吃一筐。一天读一篇耐人回味的短篇小说,这一天的精神需求,就可以沉浸在某种享受之中。再若和同样读过的家人友人聊一聊,那就有知音共赏乐不可支的感觉。我昨天看了三遍《蜷缩》之三,今天早饭后和酒涡讲,讲得两人眼眶潮润润的,酒涡说,别讲了,快开电脑去,她就给我泡了一杯咖啡。
眉儿这《蜷缩》系列,运转小说笔法,很见匠心。艺术性较强,意象流手法酣畅,要作为精品慢点儿细品才能品出滋味。这里先说说之三,作为一个故事来笨拙地解说一下,可以这么说:
花和草是一块儿长大又一块儿上师范学校的花季少女,花比草发育的更完美。小时候祖母曾经多次夸说花和草的美丽,说她们都能嫁个好人家,是享福的命,不是熬苦的命。可是她们遭遇了饥饿的年代。没有吃的,大家都骨瘦如柴,有气无力。校长无奈地宣布了学校解散。花和草卷了薄薄的铺盖回家。离开县城不远,实在走不动了。花提出歇一歇。坐下后,花说:“你还有一块干粮。”
她说:“没有了,没有了,吃尽了。”
花说:“我知道的,昨天晚上我摸到了,在你衣服里面。”
她说:“我留着快昏了才吃呢,就一口了。”
花说:“咱俩分着吃了吧。”
她护住了衣襟,准备站起来。
花突然扑了过来,撕住了她的衣服,用力扯了两下,突然就满头大汗的虚软下去。花喃喃着说:“给我!”
花缓过气来说,“草,你知道吗?我都半年没有月经了,嫁了人连娃都生不了了,都是饿的,饿的连月经都停了!那点干粮,给我吃吧!”
这块干粮,草自己都啥不得吃,没给,为什么?口头上说“我留着快昏了才吃呢”,实际上,真正的原因客观巧妙地含蓄在上述花的话里和作品结尾那句话中。
半个月后,花死了。小说是从草看着花被席子卷着抬走时开始的。花的两条辫子突然从席筒里垂下来……她跪着往前赶了两步,呜咽一声,“花的头发!”没有人理会她,花被抬远了,剩个她,蜷伏在滚烫的大地上。她在昏茫里隐约的看见,花垂在席子外面的辫子变成了软耷耷的手臂,借着席子晃动的力量,轻轻往上一甩,冲着她伸展着说,“给我!”
她良心无奈地再就难忘这个意象——“给我!”故事是从这里开始倒叙学校解散她们饥饿无奈地回家、要干粮以及草的心理活动的。结尾是“花死了,草还活着。明天,草就嫁人了。”
好小说要讲解,不讲解许多人不易看懂;好小说又不能讲解,一讲解就把艺术魅力讲的没了。读者细读眉儿的原作,特别是草看着花骨瘦如柴,两乳房像两张布垂贴胸前,回忆花以前的少女丰姿,就会发现,任何的讲述都多么的蹩脚。
为什么会是这样?
从小说角度看,生活就是盘根错节痴缠蛮拧无序展开的,生活的时空没有逻辑性,事情的前因后果隐藏在错综复杂的时空洪流的流动细节中,那些惊心动魄的或者精妙入微的、千奇百怪的、耐人咀嚼的人情事理、生活趣味以至艺术体察、哲理感悟……只有通过作家的头脑加工才能理出头绪,滤出滋味,变成小说这种精神享受品。好的小说只能在隐匿于生活洪流里的平常不平常的人物中把捉典型,用艺术提炼和艺术描绘的手法即某种隐匿曲折的、非直白的、诗性意象的手法表现出事件及其人物、情节、主题等等,成为这种精神消费品。所谓艺术,就是塑造典型形象来反映生活。典型形象是外表独特内涵深邃的,创作者需要天资颖悟和艰苦的匠心,接受者需要经验的感悟和细心的理解,感悟了,理解了,就是一种人性需求的精神满足,就受到艺术感染,就是一种艺术享受,一种文化升华。所以好小说需要自己细心解读咀嚼消化。好小说不好懂,有时要解说,解说是以形式逻辑为主的,经常要用逻辑的格式直线性地推演贯穿下来。这么一逻辑,就肯定要丢失艺术的诗性意象的原汁原味。说到眉儿这三篇系列小说,就不能不探讨一下这些解读方法性的话题。
眉儿这《蜷缩》系列的笔触是艺术的,从头到尾是用小说艺术手法来表现的。没有议论没有解释没有说教。每描绘一事,都是用的诗性意象,这是我逐句分析得出的结论,读者也会发现诗性意象比比皆是,律动而流畅。所以我说她的笔法叫做意象流。
“意象流”一词是我看到眉儿的作品和其他人类似作品后的杜撰。一种独特的描述手法,总得要一个概念来把捉。“意象流”不同于“意识流”。意象可以说是意境,但也不尽然。在文字描绘中,“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意不尽象”,原因在于象在意先,意在象中,象比意丰,意比言深。若求真意,则必以象表意,使得意寓于象。陶渊明说“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说的就是只好以意象表之,“此中”即意象,“已忘言”是俏皮话,是说再无需乎那笨拙的语言了。钱钟书说“词人慧悟逾于学士穷研”,原因也正在此。陶渊明的诗之所以能征服古今中外者,以其意象之真善美也。意象流是诗性对象的诗化形象律动,重在形象的诗化,用诗化语言表意表象,是更艺术化的东西,是从描述对象和描述者的情景交融本身中提炼出来的,是主体客体之诗化大融会。眉儿的作品我强烈感觉有“意象流”特征,此特征给人的直接感受就是情感细腻,意境醇美,穿刺有力而准确,宛如绣花针之与刺绣,所以读来让人感到震撼、穿透,时有噤颤。
“意象”和“形象”的区别在于,“形象”是整个对象,得保持黑格尔美学说的“这一个”的高度典型性集中性,是一个“绝对理念”的化身;“意象”则是形象活动包括心理活动及其环境氛围的诗化具象表现。
阅读具有意象流特征的作品,要细心耐心一点,才能获得高级的艺术享受。她不会直白地给你解说“好”还是“坏”,有时要注意用心嚼出真味,不要发生误解。读《蜷缩》之三太快,就容易发生误读。我想有些不美的直觉一闪而起是自然的,但细读就会马上提升,愈见凄美。这里正是作者考问读者的力点,你怎么看?这里正是作品的一个“关捩点”,冲突的负面正需要同情和理解。谴责便没有意思了。同情和理解才见人性化的笔触。花季少女遭遇不幸的一时扭曲,何其悲哀!她是无奈无错的,况且是在好友面前,是央求,是一时理智不足的冲动。花要是一个哪怕稍微不检点的,昨晚她发现干粮就会千方百计偷去吃了。正是花和草都是美的善良的,在这特定时间地点的这场冲突才让人震撼。你看花说她好久都没来月经了,草回想花以前月经那么多,常常需要草的掩护才能回去,又都想到要嫁人啊……不能再多饶舌了,请有心的读者再读一遍《蜷缩》原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