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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午后
2008年7月8日13时40分,看样子,郭风梅很想再翻一下身,甚至,她情绪上受到强烈的干扰,瞪着眼嘴里发出“呜呜”的干哭声。身边坐着的男人已经不是她的丈夫,这个夏天的午后,他在进行一场漫长而急促的叙述,并随着郭风梅特殊的哭声,断断续续。
保姆王云霞14时30分才来,她放下挎包,站在门边。眼中的这个男人在代替她的工作,试图让郭风梅情绪平静下来。他停止讲话,扭身拉过郭风梅的胳膊,按摩,扶她翻身。很快,郭风梅一咧嘴,又笑了一下。
这是这个午后,在王云霞来之前,她第四次由哭到笑。
如今,她像个婴儿一样,大脑陷入无意识,不说话,不认人,在这个男人的提示和引导下,才可以发出“嗯”、“好”的相似音,才能认出自己的儿子是谁。
现在,她身穿白底碎蓝花睡衣蜷缩在红白蓝相间的床单上,床单和她之间夹着一块厚厚的白垫子。她右身全瘫,头发稀疏,牙齿残损。不断翻身的原因是,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上很疼。
她患上脑瘤,23年。
这23年中,亲人渐渐疏离,包括她的母亲。
身边坐着的这个男人,是她的前夫,23年里始终如此亲密地陪在她的左右。曾经的风雨飘摇,沧海桑田,终于苦巴巴地熬出来。
男人,刘保山。
垮掉的家
23年前,刘保山35岁。
这年5月初,妻子郭风梅感冒痊愈之后依然头疼恶心,病情日渐加重。5月11日到医院神经内科,做CT。6月1日,刘保山牵着6岁的儿子刘鹰仔的手去医院拿CT结果,路上,刘鹰仔提出去公园,刘保山说:“如果你妈妈没问题,我们今天就去公园玩。如果情况不好,你就不要再说了。”刘鹰仔看着他,点点头。
河南省肿瘤医院给出的结果是:郭风梅得了脑瘤。
医学术语:脑胶质细胞瘤。
从这一个儿童节,刘保山一家的幸福生活被彻底打乱。
32年前,刘保山26岁。这年二月,他从部队转业,来到郑大一附院放射科做技术工作。后经科主任王声鼎介绍,认识了比他小一岁的郭风梅。郭风梅漂亮、活泼、热心肠,在院小儿科当护士。1978年两人结婚,婚后感情一直不错。
老同事王衡玉说:“保山年轻时人老实,对退休老人比较关心,看见老人买菜回来,他都掂住菜送到家。”77岁高龄的郑大一附院原职工周喜莲说:“当时听说他妻子得了这个病,都很同情他。”
1985年6月6日,郭风梅头疼难忍,要求做手术。转脑外科。6月14日,全麻下行左侧脑室肿瘤切除术。“由于脑瘤部位比较深,一部分切不掉,是禁区。”老职工陈寿宜说,手术完了之后更重要的就是护理,护理不好就会复发,一旦复发,就有生命危险。
手术后,郭风梅处于昏迷状态,已不能言语。刘保山不愿妻子一直占医院床位,将妻子抬到家里。“她爱干净,解手不愿解到床上,就““〗小”刘保山说,有一次看见儿子跪在床上塞便盆,他差点哭了出来——这个家就变成了这样。
“那时人穷。生活困难。”陈寿宜说,这样的家基本上就是垮了。
撑起来
一个多月之后,刘保山打定主意:他要继续上班。
“那时工资低。”陈寿宜说,本来当时科里照顾刘保山,让他申请补助,但他不申请。郭风梅是小儿科护士,小儿科打报告向工会申请了补助,让刘保山去领,刘被做了几次思想工作才去领。“这个人正直、正派、不愿给别人找麻烦。”
刘保山还是上起了夜班。白天照顾妻子。“那会儿我父亲一边哄我,一边哄她,像照顾两个孩子。”今年30岁的刘鹰仔说。
2个月之后,郭风梅的身体会“动动”了。后来会走路了。刘保山高兴得扶着她,出去走。“那时候人比较传统,路上拐住胳膊的不多。”刘保山说,有一次出去买鸡蛋,鸡蛋刚秤好,人不见了,她跑了。——会跑了。恢复得快。
可惜好景不长。这一年冬天,她从楼梯上滚跌下来,后来连走路都不能离开人了。
“这个病情的恢复说不清楚。”刘保山说,后来她又恢复了“点”语言,不可思议的是,只有两个字:“上班”。大喊。三番五次,刘保山领着她去医院她工作的科室去,看看再回家。路上,她看见医院的职工就撵到人家背后,“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
1986年夏天某日,大雨如注。刘保山骑三轮车,带妻子去铁路中心医院做化疗。要过一片草地,草地上洒落了很多碎砖头,一不小心,三轮车翻了。郭风梅掉进旁边的小水坑里。刘保山将她“捞”起来。
那一刻,他紧紧地抱着她,脸紧紧地贴着她的额头……
化疗,6个疗程,一共7天。医院告诉刘保山,没有别的治疗了。开出抗癫痫的药,保肝。“开头儿她不会咽,将药研磨成面儿,喝下去。”刘保山说。
1993年,郭风梅又犯了一次病,大脑意识突然丧失。
此后,住院两次,语言能力彻底丧失。
1993年至1996年的1000多个白天,王保山守在妻子旁边。
而10年,又是多少个白天?
这10年里,刘保山拼命工作。王衡玉作为刘的同事,一直在科里的登记室工作,她曾查询记录,极少见过刘上班迟到或者早退。“工作认真,绝不耽误。”
从技术员到技术组长到“主管技师”的刘保山,像他那17本鲜红的荣誉证书撑起书柜的一角,硬是将一个摇摇欲坠的家庭撑了起来。
10年悲辛
1996年的10年前,秋天。刘保山牵鹰仔到某小学报名。邻居用自行车推着一个小女孩走过,停下,女孩分给刘鹰仔橡皮一半。
到了学校,校方告诉刘保山:“你儿子不到年龄。7岁吧。”
刘保山平生第一次向别人求情。
刘鹰仔被允许参加小学入学考试。考试的内容是写50个汉字。鹰仔写了29个。
这29个歪歪扭扭的汉字,竟是重复的一个字:家。
“家,我会写,是俺妈教我的。”当时,鹰仔抬起脸对刘保山说。
“这个事儿对我刺激特别大——这是什么家啊!”刘保山说。
刘鹰仔说,他的小时候,是穿“百家衣”。很多邻居、亲戚,别的小孩穿剩下的衣服,给他。
“那时候我给保山说,你把孩子领过来,我给你看着。”王衡玉说,刘保山回答她“你都三个孩儿了”,终究不肯。王说,那时她家里有一台缝纫机,要给刘鹰仔做一件新衣服,刘保山也不答应,说“生活都不宽裕”。
平时,刘鹰仔的衣服破了,刘保山自己拿针线来缝。
“他是男的,还年轻。那么些年,小郭(郭风梅)的吃喝拉撒甚至来个月经都得他来弄。”王衡玉说,刘保山既当爹又当妈,一个瘦肩膀全部承担下来。
甚至包括搬煤球,刘保山也拒绝别人帮他。
“其实他(做饭)手艺挺好,(做的)饭菜挺好(吃)。但那些年吃方便面、煮面条多一些,我放学回家早一些就煮面条,半夜十一二点,他才下班回来。家庭条件困难,平时我觉得自己挺可怜。”刘鹰仔说,上初中的时候,他的同桌对他说:“我要是这样的家,我就不学习了。”
冷暖人群
老家在登封农村,刘保山有两个弟弟,四个妹妹。每个节假日他都回老家一趟,看望均已80多岁的二老。“作为长子,他的责任更大一些。”刘鹰仔说。
郭风梅是郑州人。“她的娘家人令人气愤。别的不说,她父母啊,一看那种情况(脑瘤),傻了。”王衡玉说。
“小郭做手术她的娘家人都没来看过,令人费解。”陈寿宜说。
“我和我姥姥的接触不是太多。我妈好(健康)的时候,倒是三天两头跑。姨以前经常还过来看一看,后来就来得少了。有些事儿弄得不太愉快。”刘鹰仔说。
陈寿宜说:有一年白天刘保山出门的时候都用大铁锁锁着门(怕郭风梅自己走动出门),门上贴着“请不要敲门”。郭风梅的姐姐来看她那次,还是大力敲门。她就去开。本来第一次骨折已经快好了,那次一下地又摔了一胶。刘保山知道后很生气。
“她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父母原来在郑州纺织厂工作。她爸去世早一些。”对这一家人,刘保山不愿评价,只是说:“自己家的事情,还是自己承担。”
“不是很了解。不是差得不得了。”刘鹰仔干脆这样说。
刘鹰仔转而说,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位女老师看他身上整天穿着脏衣服,强拉他到办公室,非要给他洗衣服,换上新衣。“有时候,天晚了,她包着洗好的衣服,送到家里。”
从此以后,只要作文让写“我印象最深刻的”人或事,刘鹰仔都写这位小学老师,一直写了好几年。
上了初中,刘鹰仔一直不愿意对老师和同学透露自己的家庭情况。一位老师偶然做了一次“家庭调查”,并把对他的家庭调查在全班讲了出来,全班同学“很感动”,纷纷给他拿来衣服等物,还有口服液,进行“救助”。这让刘鹰仔很难为情。
但就因为“这个事情”,当时的学校校方把所有的荣誉都给了刘鹰仔,比如省、市级三好学生,评了好几次。
“宁愿我妈妈好好的。”那时的刘鹰仔含着泪想。
两次再婚
1996年,刘鹰仔考大学。
一天,
陈寿宜推测刘保山当时这样想:“以后自己病了,谁管?儿子同时也病了,谁还能管这个家?儿子马上考大学到外地,这种情况会更突出,怎么办?”
似乎,也不能排除作为一个中年男人的,正常人的,寂寞,无助。刘保山说:“男人表面上看起来坚强,实际上更脆弱。”
刘保山想到了:离婚。
“鹰(刘鹰仔)不接受离婚。他哭着说:‘要俺妈’。”刘保山说,他向刘鹰仔承诺:“第一,我永远不会离开你妈;第二,我无论走到哪儿,再走一步(再婚),新妈必须要接受咱这个家!”
“与小郭办离婚,法院批不批?”陈寿宜说,法官看了材料,批了。
那天,刘保山站在法庭里,当着现场所有人的面公开承诺:照顾她一辈子。
“法官挺感动,说,这样的人不多了。”陈寿宜说。
那年刘保山46岁,他决定“从不幸中走出来,组织新的家庭”。再婚的前提条件是,对象必须容忍他永远照顾前妻。
再见对象,刘保山就开门见山讲出来:“我有一个瘫痪前妻”。
对再婚的“她”,刘保山不愿多谈。仅说:“开头儿比较欣赏,后来个人追求不一样,就分了。”分的原因,“她”说:“找你找了半个人。”
“那个阿姨对我不错,亲自到厨房给我做饭。大学开学第一天还给我掂被子。后来,个人追求不一样,对现状不满,这也无可厚非。”刘鹰仔说。
那时的“现状”:郭风梅摔倒骨折,刘保山不敢让她再下床,守护在旁边,好不容易“股骨颈”快好了,因郭风梅姐姐的“敲门”,郭又摔倒。刘保山决定给她换“股骨头”。病房里跑前跑后。刘鹰仔大学一年级的暑假,整个假期都和刘保山在病房里度过。父子俩白天晚上“轮班”,每天都在医院过道里铺几张报纸,睡。
“夏天在病房里守护病人,最遭罪。那边正和他闹分手。”刘鹰仔说,当时他很痛苦,饭都吃不下,去输水。“我爸要垮掉了”。
刘鹰仔当时哭着对他说:“你要垮了,我们这个家就完了!”
翌日,刘保山同意和“她”离婚。
2001年3月份,同医院手术室护士潘,走入刘保山的生活。潘比刘小10岁,离异,身边有个姑娘,“知道刘是个好人”。
遇上潘,刘保山一再说自己“很幸运”。结婚后,潘对郭风梅“适当的照应”,在郭脚崴时帮忙去找教授,给刘鹰仔和刘保山的父母“买衣裳”,让刘保山“感动”、“珍惜”。
“这个阿姨还不错,对我挺好的。关系一直处得不错。经常给我买衣服、好吃的,送过去。她很理解我爸爸,接纳我妈妈。”刘鹰仔说。
“潘也不简单。”陈寿宜说。
背后
2008年7月8日14时50分,刘保山准时去上班。他下楼,身影穿过河医社区狭窄的街巷,渐行渐远。
婆娑的树荫下,周喜莲坐在马扎上和几个老人在议论刘保山。周喜莲用三个好来形容58岁的老刘:“他脾气好,工作好,对前妻伺候很好。”旁边的老大娘说,生活很复杂,经济很困难,但刘保山很负责。“同情他,佩服他。”
并不是社区所有人都知道刘保山。斜对面的小卖铺门前坐着的老汉甚至没有听说过刘保山的名字。小卖铺的后面就是河医社区居委会,居委会主任袁洁在社区工作三年多,还是去年年底才听全刘保山的故事,她说,刘保山不善言谈。周喜莲说,刘保山不愿对别人诉苦。
袁洁注意到刘保山一家缘于去年一件“突发事件”。
2007年12月某日,社区的一个年轻人找到居委会,说自家楼上总是发出“咚咚咚”的声响,闹得他睡不着。这个刚搬来不久的年轻人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的楼上住着一个常年卧床的瘫痪病人。那个月,病人郭风梅又想下床走走,僵硬的双脚碰到地板,撞了一下,又撞了一下。几天后她滑倒在地,再次摔伤。
现在郭风梅住在儿子郭鹰仔的卧室。多数时间,保姆王云霞每天照顾她。王云霞不在的时间,当然,郭保山或郭鹰仔照应。
从2000年开始,王云霞在这个家当保姆,已八年之久。王云霞对这个家的评价是:“对我不错。特殊。”对刘保山的评价是:“同情他。怪委屈。品质不错。”
受刘保山影响最大的还是刘鹰仔。性格方面:倔犟、不能说假话。婚姻方面,提前告知对象:“我有一个瘫痪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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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报版本】
http://zzwb.zynews.com/html/2008-07/16/node_114.htm
http://zzwb.zynews.com/html/2008-07/17/node_127.htm
http://zzwb.zynews.com/html/2008-07/18/content_14646.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