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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时明月●殇(第四章)[秦时明月羽兰向同人文]

(2011-02-21 09: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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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分类: 秦时明月

《殇》作者Ha_Her

幽幽邃谷,于以采蕙。

亭亭静淑,清扬婉笃。

谧谧卉芜,于以采兰。

蕴蕴纯沥,孤凌翩跹。

君伫久久,恍遗须臾。

袅姿若雾,失若残梦!

原文地址:http://hi.baidu.com/ha_her/blog/item/b5aeb32499a0a80e4c088d83.html

 

   银晖皎洁。透过屋内随着风曳动的轻幔纱帏,月光朦朦胧胧洒了进来。

   女孩俯身于床沿,她一条腿的膝盖抵在床边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她的手小心地把最后一抹碾研细碎的墨色草药涂抹覆盖在那道骇然的伤口上……

   躺在床上的少年闭着眼睛,牙关相抵,药物凉丝丝的触感惊动了他,于是他紧锁眉头,不禁发出一声嘶嘶轻咛。

   不为所动。她继续熟练迅捷地将白纱布在他腰际扎好打牢。当指尖最后在那段微渗血色的束紧的结上轻轻一抹而过时……女孩叹了口气,将目光游于少年蹙紧的眉宇之间。

  他恐怕一时还醒不过来吧。

   石兰不知道,如果此时此刻,眼前的项少羽能够睁开眼睛,并意识到是她把他从那伙流沙派手中救回来、在他昏迷时把他扶进了自己的房间、用自己仅剩的蜀域山药止血解毒救他一命时……他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神情平和逸静。

  也许,决心不选择他而选择另一个人……结果可能更好吧。

   石兰不禁在心中嗤笑自己——真的想好救人的目的了吗?如此鲁莽而未计后果的做了决定,几乎未有多言就从自己本应去救的张良先生面前转身离开……真是的,不是在临离开前就下定决心要铁石心肠应接这些生生死死的事吗?

   她想不出自己之所以离开张良而去救项少羽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也许是子房先生那派对自身安全十足的自信让她相信了他不会有危险,亦也许是在匆匆对眸之后对那个项氏少年多了几分牵挂……总之,倾尽己力地把生命垂危的项少羽从卫庄剑下救回,已经成为了一夜萧杀之后的定数。

   石兰疲惫地扶着木床雕栏坐下,她把头磕在冰冰凉凉的床沿雕栏,希望这样能好好缓解心中太多太杂的心绪。但是,却让刚刚的场景更加清晰地回映在了脑海中……

   难以忘怀楼阁月下的那一幕。透过斑驳的竹影,她看到那个嘴边带血的重伤少年面对着卫庄,持剑而立……那个以命相搏的眼神,太多坚毅与傲气的笑容,俨然不像以往那个她从未过多留心的儒家少年,却更像是……

年少时即将倾倒的藤楼下,那个为在尚滴着血的兵戈之刃下救回自己的——

   石兰伸出手撩过眼前的发丝抚住自己的额头,她轻轻闭上眼睛,一股悲惘无情涌进心里,令人窒息……窗外,月光依旧皎然,不觉间银晖已慵懒地缓缓漫上了床侧,她的一手手指尚染着血红,而纤白处却银盈如辉……

   她决然地站起身背对向那个仍在昏迷中毫无意识的少年。

有风轻拂,于是她走到窗边想要把它阖住……但屋内遗留的蜀域草药的芷香味道随风飘然入鼻。

   就此瞬间,熟悉的气息竟然反而将她拉回了那个银制顶花飘排与花梳角扇碰撞发出叮叮咚咚清脆响声的地方……

   小溪声潺潺作响,空气中弥散开来的是沁人的薜芷之香,远方有族人正在用自己生疏的曲调高声歌颂着图腾盘瓠。四境,芳草莘莘,就如以往的梦境一样——

   蓦然眼前变得漆黑,一个貌似顽劣却带着几分可亲的熟悉声音在拖长声音唤她。

  小阿兰,猜我是谁?

  哥,别闹了!她故作动怒,把按在自己眼睛上的手硬掰了下来,接着看都不看一眼就转回身去轻轻拍打对方的胸口,接着羞恼地补充:只有你还傻乎乎地叫我小阿兰!

   清晨微曦的阳光下,哥哥与她相貌有太多共同之处的面庞近在咫尺,嘴角稍稍牵起的习惯,几乎与她一模一样。

   他的笑容爽朗而亲切,投来的目光温暖甚炽热。看着动了气的她,他轻柔地张开双臂把她抱在怀里……头上的银饰脆悦作响,金属可能刮痛了哥哥的皮肤,但他毫不介意。他只是靠自己暖暖的怀抱,和她熟悉的轻拍轻抚,在她的无意中平息着那股孩子气的愤怒……

  ……”在他的怀抱中,她真的变得平和下来,脸上的红晕,也转为了欣然的笑容。小小的她心中有多希望,她的哥哥可以一直这样抱着她呢。也许,在这个以子为贵的王室之家,失去了母亲的她也只有哥哥能如此真心地对她好了吧。

   这时,沉稳的怀抱,暖暖的气息,一个令她总会顺服下来的认真语调。她相信自己永远不会怀疑哥哥的承诺——

  哥会陪着你,一直这样叫你一辈子的……小阿兰。

   他带着傲色和刚毅的眼睛,她永远都不会忘记,根本不可能忘记的……

   不觉间,石兰感到有一行清凉凉的触感,水涟沿着尖瘦的下颔滑落,月夜中便是一涟晶莹。她匆匆用手拭去眼泪,心中恸然,竟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仍在床上昏迷着的少年……

   和那双闭着的坚毅的眼睛。

……
  
  
竹声曳曳,张良站在窗前将两扇窗扉轻轻阖上……他看到石兰偕少羽瞬息间离开天井,随着浓浓烟雾弥漫四散,沉默的嘴角却微浮起了笑意。

   转身回到重重飘纱的帏幔间,这里光色依旧暗淡,深夜浸骨的寒意使他最后一丝疲惫也消逝殆尽。在那个女孩曾经伫立过的地方,荒忽间尚存似有若无的几分芷芳,延缓了他的思绪。

  终究,还是没有看透这个女孩。

   他慢慢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顷时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不知若苍发的故人尚在的话,了解这女子的他是否还会像曾经那样,最终将她的事情化成一声喟叹。

   回想起两年前与旧时相识的故人那次偶遇,张良仍不禁暗自冁然——那个曾经在蜀江江畔与十五岁的自己有着忘年之交的老者,时隔十年再次与自己邂逅。虽仍白发苍苍,面貌却尚神爽清逸。几句谈笑,便是早莺鸣翠的山林间那样一番溪边的坐席长谈……不久,故人谈到了她。

  自七岁起那一场腥风扫过,她家乡蚕丛国的一切皆化作虚无。谈及至此,张良忽地内心一阵纠痛,但故人的面容却并未生起什么波澜。废墟中救出她的时候,带着血污的脸上已经褪去一个孩子应有的烂漫……那时起,复仇就成为这样一个女孩生命的全部。

  先生没有劝阻过她吗?毕竟……她只是一个孩子。

   老者没有回答他什么,顷尔起身,看着映着青葭的溪水以其不变的频率潺湲缓过……他微微扬笑,苍迈的脸上闪现一抹疲惫。

  挚爱愈深,失去它时所带来的恨意就愈深切入骨。

  先生……”

  没有父母的她此世唯一最爱的人是与她朝夕相伴的兄长,也是那个蚕丛封域的年轻君主……当秦朝乱军的铁蹄踏入宫殿时,他倒在了倾垣之下,而她活了下来。老者长时间的沉默,一时间只有林间与溪上的轻簌声作响……

  从七岁伊始就失去爱而负满恨的人,何来得劝解?

   张良默然。

  都是……徒劳吗?

   对方没有直面回答。

  我所能做的一切,只有扶助她走自己应走的路。她的选择如此,宿命罢。老者轻轻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终有一日,再踱溪畔,青叶纷纷,潺水依旧,皆作释然……”

   坐在他身后的张良读不懂故人的笑和啸,但即使已为女孩而暗暗纠心,他却依然答应了故人的条件——将来的某一天,当少女踏上自己的宿命,他会静静做一个旁观者,直到她某一刻醒悟到一切都衷于错觉,他将站出来,帮扶她走回自己。

   事实上,自一个名为石兰的单薄少年拎着饭桶踏进小圣贤庄伊始,他就已经开始在这样做了。
  
  
萧瑟四壁,张良独坐在这里,目光中微有恸意。

  先生,我希望自己让石兰这样选择……是对的。

   少顷后,门被打开了,有人站在门口,打断了张良的冥思——不过他抿嘴一笑。无须抬眼去看,那不过是一个难以压制失败带来的痛苦的挫败者罢了。

  那个女子是谁。

   卫庄的声音沉重有力,他的目光正锐利直视着端坐在那里的张良。

  我知道她来这里的目的和那个少年一样,都是为了你。

   张良没作太多理会,他不为所动。

  既然卫庄先生明白她来此的目的是我,那她自然就是想救我的人。良久,他坦然笑道。

   卫庄无意于这场对他来说口舌上毫无胜算的对话。于是他不禁大声嗤笑起自己因急切而衍生的愚蠢来——是啊,张子房怎么可能会轻易透露出试图要救出自己的己方成员的身份?

  不亏是张子房先生。看来,你在他们心目中果然份量不轻啊。卫庄背手缓缓踱步到张良身后,若有所思。想必,这些子房先生心中所谓覆天下者的木芥也必是气概豪杰之辈。

  这一点,今夜与靛衣少侠一场小试,先生最有感触吧?

   张良话中多少挖苦,卫庄听得分明。但他虽一时恼恨攥紧了拳头,旋即却稳稳地笑了起来。

“……感触颇多,尤其先生你对他们来说的重要性,我最为其深受打动。而刚刚先生自己也说,他们定然是来劫先生离开的人。不过既然如此……”

   卫庄蔑然一笑。

  那么我便可以理解为……你给其中那个女子的定义也是想救我的人。就此看来——若秦军追捕这众些想救子房先生的人时,应以这个深懂蜀山幻术的女子为线索喽?

   卫庄在蜀山一词上语气甚重。

   张良心里怔时一惊——看来这个人并不是完全没摸透石兰的底细,至少单凭那短暂数秒的接触,他感知到了石兰来源于神秘西南之域的深厚功力并且果断判断出了她幻术的出身之处。

   而这也恰恰会引发张良所担忧的危机。

   近百年前,秦惠王挥剑西南一举灭掉曾具独立政权与地位的蛮族之蜀。不过此后秦王为了稳固西南族民之心而施柔政以取巴蜀美域盛粮。此番宽待之下,不少旧时蜀族部落得以分散至巴蜀各偏远壑林中暗中苟且独立……长久之后,秦廷对此些小政权虽有耳闻却也无心动戈,沉默中实质已任由其诸些部族族人照此番原样安稳坦然生活下去。

   蜀山族及其辖地内以幻术而响名于世的蜀山派,便是这些被秦廷放过的部族地区之一。

   现在,当卫庄以秦军为查女子的下落而矛头直指蜀山暗中威胁张良透露那个女孩的身份时,他不得不考虑其中问题的严重性——卫庄已经在为秦廷效力,如果他向秦军透露了由于女孩石兰身出蜀山因而蜀山疑为墨家叛乱者的聚集地,而秦廷果真派遣军队隳杀蜀山一氏——那么故人所精心打点了数十载的蜀山一业,极有可能像七年前蜀地蚕丛国那样被动乱的秦军夷为平地。

   而石兰……现在她唯一仅剩的真正的家也将会被践踏在秦军的铁蹄下。

  你为什么这么想知道她的底细?张良强忍着心中的怒火。这种令人焦灼的踯躅绝对不能被他看透。

   卫庄冷笑一声,目光蓦地冗杂——

   然而他尚未开口之际,门再一次被人推开了。这是两人都未尝料想得到的,因为在卫庄的地域,流沙派还没有什么人敢未经准许擅自推门而入。

   起初张良只是困惑,但是随即,他意识到事态正在朝向卫庄和他都未所料及到的方向发展——推开门的并不是孤身只影一人,而是蜂拥进来的两队东西围开的秦军士兵。他们身披甲胄,手秉剑铗,一身禁军装束。

   当卫庄看到一个由几名禁卫军士兵跟随着的年轻男子走入门来时,他紧紧皱起了眉头。

   这个身形颀秀的年轻男子一身华贵的白色袍服,衬以绯红衽带,贵族气息瞬时于房间中弥散开来……

   卫庄面无表情地瞥过周遭禁军士兵。

  擅入我门,这是皇帝给你们的命令吗?他令人胆寒的怒意凝在了紧紧攥握的拳上。

   一名本想上前耀武扬威但还未开口的禁卫军倾刻向后连退三步,不慎撞在了后面人的身上。于是,本杀气腾腾而来的军士们顿时无人吱声。

   良久之后,一直保持着沉默的白衣男子开口了,他容色很淡漠,似乎并未为卫庄气势所动。

  卫庄先生,恕我手下无礼以待,男子歉意地作揖道,但冷漠与怒意尚于眼中。只是贵手下过于忠心,拒兵士于楼门之外且连杀我三员禁军士兵。我想,这同样也不应该是先生您的迎客之道吧?

   卫庄昂起头,微扬嘴角——他当然清楚此刻站在自己眼前的人是什么身份,也明白自己和对方在秦廷的地位完全不可比拟,但是在他心中,从来都没有真正在意过秦政权,因而对于这样一个所谓高贵人物,他也同样不屑屈身。

  殿下不必细究这些繁文缛节,尽可开门见山。

   男子同样也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卫庄的眼睛,眉宇间的锐利,锋芒所向。不过这样的对视只是短暂一瞬,稍时,他就把目光转向了张良,此时他的眼神中竟转而化为了平和之色。

  我奉父皇之命督策蜃楼之业。而此番路途,伏念、颜路、子房先生是我本想共邀桑海畅言天下的贵客。听说……子房先生在卫庄先生您这里,既然如此,那么我特地前来迎子房先生与我一同前往蜃楼与他的两位师兄会合。

   说罢,这位秦太子扶苏殿下对他们泠然一笑。

  当然,若卫庄先生有意,可以一路同行。


……

   辘辘声打破了桑海干道上死一般的沉寂,几辆车驾匆匆地穿过业已荒无人际的孤城,车驾后数匹快骑尾随,踏起一路枯叶烟尘随风飘散……

   嬴扶苏端坐在车中,车身微有些颠簸。车外的风声伴随着撼空的马蹄声透过微启的窗扉卷入,凄惶冰冷地呼啸在耳畔。他似无动于衷,只是静静闭着眼睛……

   然而当一片树叶飞旋着落入窗内,落在他的膝头,当他轻捻憔悴的叶面,感受到它的颓烂,感受到一片薄叶残存的生机即将完全遗失殆尽时……扶苏心中的愀然几缕浮上眉头。

  母亲,掠过指间的命,真的太轻易消逝了……”

   扶苏感觉自己的耳畔仿佛响起了幼年时自己清脆的笑声……那是在当年的渊兰苑,周遭春意融融,苑内的枝叶若缀着朦胧的光华——复廊内,他迫不及待地拉着母亲的长袖,不耐烦地甩开两旁随从的侍仆,让她看尽清澈的湖水下有什么在鳞鳞散光。

  看,这么多鱼!稚气的孩提仰起头,看到母亲笑靥清澈如水。她疼爱地拍拍他的头,那就去和它们玩吧。

  嗯!……母亲,你看,它们多活泼!我希望……我希望这些鱼永远都能待在母亲的苑中,永远可以陪我玩。所以……您可以让它们不要像父王养的那些珍禽奇兽一样,新鲜玩乐之后,就躺在地上再也醒不过来吗?

   母亲脸上清澈的笑容渐渐暗淡,渐渐褪尽,她的瞳眸中浮现一层深深的伤恸之情。但,当时年幼的扶苏,怎么可能理解?

  母亲?……您怎么了?

   王妃低俯下身子,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让自己的脸贴着他的脸。母亲的身上有股很好闻的芳香。“……苏儿,母亲为了你甘愿做任何事情,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但是,惟有此事,母亲是做不到的。

   扶苏没有说话,虽然惊异于母亲在自己耳畔轻吐的话语,但是他知道母亲是认真的。早年就生长于寒衾冷殿中的年少王族,已经初涉了世事沧桑。

  生命就像盛叶中的玫芷,在光晖处极尽一切地绽开,像燃烧一样释放自己最缤纷璨妍的色彩。但是……生命会枯萎,璀璨到终极便是黯淡。当万物凋敝,没有人没有物可以挽留住你固有的一切。包括,那些美丽的鱼。

  母亲……”

   王妃从身后缓缓把他搂抱在自己的怀中。

  不舍。但终有一天,你所珍爱的,会残忍地离你远去。她的下颌轻磕在他的头顶。身为秦王族胄,苏儿,你必须明白,学会习惯这命的残忍,靠近它,看透它,最终傲视它……只有这样,才不会让繁乱的人世磨损你的意志,殇灭你的心。

   马车仍在颠簸,嬴扶苏的五指仍在轻轻摩挲着枯叶干涩的脉络,像在思索中追溯某些残缺的碎片。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九岁那年飘雪纷纷的冬季,一场倾垣的宫廷之变葬送了一批人的生命,昔日烟华盛世的咸阳宫,腥气弥漫——而他和王妃也都成为了廷变的连坐者。最终,他活了下来,而昔日的王妃却死在了离宫外迁的寒风中。

  这是否应验了当年那句教诲呢,母亲。

   扶苏释手,枯叶自然落在脚下,他微蹙眉头,轻声叹息……

   无论如何,这陌生的世间还是有自己的一丝希望的。君王也好,黔首也罢,不过路上的虚景,他真正珍爱而寻觅的,还是真性未泯之人最初拥有的东西……

   思维的停顿处,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轻推车门,洒在他脸上的晨曦的阳光微暗却又暖澈,空气中有股咸而沁肺的味道……

  见太子殿下……”

   高耸如巉峰鹤立的蜃楼下,久久等候在这里的众人同时恭恭敬敬向扶苏俯首作揖,诸守将顷刻单膝跪倒在地……扶苏从他们身边漠然走过,面无表情。

  殿下。一位黑色袍服的官吏迎了上来近到扶苏的身侧。“……李斯,恭候殿下已有多时了。

   扶苏停下了脚步,但并未注视他。

  李丞相,扶苏扬起衣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是冷漠,却依旧未褪……“让你久等,实在抱歉。那么,出船的时日,就定在今天夜里吧。

   ……说罢,他竟兀自继续向前走去。

   楼壁甍檐下的一排排赭色旌旗迎风猎猎作响,旖旎旋飞。海风啸然抟掠着他们的发丝和衣角,清晨的空中寒意郁郁,若似几欲要凝结一般——

  殿下!难道您不觉得您应该解释些什么吗?

   扶苏扭回头。李斯依然站在那里,黑色的廷服衣冠下竟透出一种莫名的肃冷与傲气。他正在直视扶苏。接着,他补充道:“……对于您这种延期行为,应该给群臣和阴阳法师一个交代。而如果陛下在这里……恐怕也不会希望您现在这样做吧。

   扶苏微微颦蹙眉头,他将身体转向李斯,眼神锐利……但是过了很久很久,他却并未开口说什么。

   李斯正襟。请恕臣下的冒犯,殿下。但是身为丞相,又为圣上钦派,全权负责筹划蜃楼建造与寻行一事,臣务必做到秉公办事,对任何细节决不可有半点草率!——您这次将出发时间拖延一天一夜,已——”

  你想说我玩忽职守,是吗,李大人?

   扶苏冷冷打断了他。

   李斯一时窘迫,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面前的人,不单是蜃楼的督策使,更是始皇帝的长子嬴扶苏,秦朝太子——即使李斯身为法家,声言谴责太子对待本职工作不负责任这也是须谨慎的。

  ……不敢。

   扶苏扬眉侧头,蒙毅!

   一身着乌红玄端服的年轻男子走出,作揖即跪地——“毅在。

   扶苏双手向身后相背,他的目光越过李斯及众人的身影,向群车驾的方向望去……“麻烦你派些人手,我千里迢迢迎来的诸家贵客,一定要在蜃楼上好生安顿……”目光转而投向李斯及众人,“——诸位,不是想要理由吗?

   “‘君临天下者,必先胸怀天下’——这是父皇当众教导我时说的话。我想,曾入席甘泉圣宫的诸位都应该听到过吧?

   众人俯首。

  一日之内,拖延了蜃楼出发时机的我,正是在为广怀天下而努力——诸子百家,莫不为天地轮回磨研精择后而生……”他蓦然高声,怀天下,必纳天下。宇内大统,我作为大秦太子,理应广纳百家之言。

   李斯皱紧了眉头,但也再未说出一句话。

……

   摇动机关,将士推开蜃楼沉重的大门。伫足当地,环顾四周——

   惊见飞甍雕垣层叠盘盘,远处楼宇间若有依希雾霭,空灵濛濛,鳞次栉比的千檐万苑,如浮青冥云端……殿阁与宅居,似乎竭尽其囊括。

   主门前虽是一条宽广的大道直通远方一座凛然的华殿,周遭不过两列屋宇,然而,极目望去的高中低三位地域,矗立逦迤的光华阁甍,不知细数……

  实乃轇轕青云,若似飖飏仙袂……”

   在风间,夹杂着沁心的畅然,惟有远方海鸟的几声鸣叫,才能将人的意识拉回,让自己意识到本身所在。

   扶苏终于略定下了心神,向身侧看去……有个人竟在无声中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身边——这是一位身着青色素袍,头戴乌冠的深肤男子,他正在斜起嘴角笑看着自己,他的眼神由下上挑,有种……可怕的煞意。

  如此盛景胜似仙境,您的心中所想必定如我方才所喻吧……太子殿下。

   那人笑容竟渐冷,令人生寒。

  你是……”扶苏微微蹙眉。他隐隐有感觉,恐怕,这个人的来历是和那个神秘的——

  殿下,这位是云中君大人,阴阳家五行长老之一。身后,尾随而来的李斯解释道,接着他又面向扶苏身前的那个诡秘的男子,长老,这位便是——”

  不必介绍。云中君提手阻断他……“秦太子扶苏。如此非凡的王者气质,我怎么会看错。

   云中君……扶苏在心底默默喃念这个名字。深居咸阳时,他就曾接触过这个名字,但只是以为云中君是一个已经在西南死去很久的阴阳家法师,活着时便是形无踪影,神秘莫测,死后更是迷雾重重。而如今……没想到这个曾被人谓为幻影的阴阳师,他竟然还活着,而且正站在自己面前。

  殿下,云中君是此次蜃楼之行最为重要的中心人物。千秋胜败之举,尽在长老大人运筹之中。李斯说。

   仅仅是初次相见,扶苏就对云中君有种说不出的反感。他的眼神,他的笑容,他身上散发出的不可名状的邪煞之气,都让人心生厌与畏。而最让扶苏不明白的是……云中君为什么会一直用狠狠的目光凝视着他……

  我知道了。

   他冷漠地别开目光,径直沿着大道独自向前走去……

   李斯仍然站在云中君的身旁。目送扶苏毅然远去,他向云中君微微侧头……“长老大人,有何高见?

   云中君轻嘲一声,没有作答……

   盘盘楼阁间,一个不起眼的高层小楼,在窗扉之后,女孩一只纤手扶在了牖框上。阳光洒入,只亮敞起一方地,而女孩的身体近半,都隐没在阴影之中……

   她的身体贴着屋内一侧墙壁。目送太子扶苏模糊不清的身影远去。同时,她的手指紧紧扣住牖框,指节竟已发白——

  那就是……嬴扶苏?少年的声音蓦然从她身后轻轻响起。

   石兰点点头。

   项少羽冷冷笑了一声。嬴政之子……”

   她未回头,也没看到,一滴汗水浸过少羽的发丝,轻轻滴落在了他的手上。

真没想到……仇人,竟会在……在这里遇…………真是……”

   话至后来,少羽的声音竟变得颤栗不稳起来,最后的话语,渐渐轻弱为了低沉的气息。

   石兰倏尔转身——在她身后粗糙的墙边,少羽倚靠在那里,微微躬曲着身体。他的脸低俯着朝向地面,因而看不到他的神色,但是……他的左手紧紧按在腹部曾被毒刀捅入过的伤口上,全身止不住的战栗……

  真是挫败啊,明明觉得自己已经没事了的——但是刚刚攀跃过楼壁时……似乎全身突然有种……烧灼烈烤的感觉……”

   少羽仰起脸。他早已痛苦不堪,汗水沿着额鬓不停滑落下来——但他却向石兰愀然一笑。

  毒素又发作了——不该瞒你的,对吗?对不起……”接着,他又踉跄着试图挺直起身来。其实……其实刚刚登楼时差点就追不上你了……但我不想……就那样死在……”

   突然一阵旋晕袭来,他的声音被黑暗吞噬,腿一软,身体不由自主地依着墙壁缓缓滑落下来。

   “……海里。

   少羽失去意识之前,看到的最后一瞬是石兰奔向自己……但是模糊了的视野中,一切就像氤氳了一般,失去了界线和罅隙……

  ………………十年后………………

 

  赤火烧灼,魍魉侵蚀,煞乱纵横。

 

  ——梦中那阵可怕的剧痛迫使项羽倏然从床上坐起。

 

  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身上汗涔涔的,衣服也被浸湿。低头一看,他终于察觉到自己的手仍然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襟。微微撩开,腹上那道深深的剑痕依旧可怖……刚刚,便是它化作了自己十年难灭的梦魇,再一次逼迫他从睡梦中惊醒。

 

  项羽将手支在腿上,十指紧紧钳着额头。

 

  “这么久了,竟然还……”他轻轻喟叹。“……化散不去了吗?”

 

  刚才的疼痛一瞬间就褪去了他所有的倦意。看来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再次入眠了……

 

  环顾四周,天还没有亮起来。朦朦黯色中,他的寝室冰冷而陌生。而窗外,隐约透入微弱的灯光和将士敲柝的声响……

 

  这像一瞬飒然间猎猎而过的幻术般,突然点碎了项羽心中的平静,唤起层层波澜——他立即从床上起身,“来人!”

 

  门开了,出乎意料之外,持着灯笼进来的不是他的手下,而是少司马,他的挚友龙且。

 

  “羽哥,你醒了?”

 

  项羽很是意外。“你怎么在这里?”

 

  “哦,我和兄弟们正在查夜,梁叔吩咐过,为了防止秦贼派人暗袭,必须日夜加强防备,我闲来无事,就和值夜的将士一起巡逻了。不过……刚刚无意之中听到你在唤人,是怎么了?”

 

  项羽听罢,只是简短回了一句,然后去寻他的外装。“没事。出去一趟而已。”

 

“出去?!现在才刚刚四更天啊。羽哥……昨天早晨你就不见踪影,让将士们一顿好找,然后你一直待天黑了才回到府里——可你回来以后又只字不言只是喝酒,深夜才勉强睡下……而你现在怎么又——?”

 

  项羽不作理会,他一边穿靴子一边头也不抬地问他,“高陵君被安顿在哪里了?”

 

  “啊?”

 

  他站起身朝龙且上前两步,目光锐利。“齐国使臣的栈邸——在哪里?”

 

  “不……不远,原秦郡官府府邸就是。”龙且被他镇得后退两步,“出门往左一个街口就能看到,可是——喂,喂!羽哥!”

 

  项羽的仆从终于察觉到主人已经醒来,他刚刚来到门口想听候一下主人的吩咐,就被倏乎冲出门的项羽撞歪到了门框边上,而紧接着龙且也冲了出来。

 

  “高陵君的手下是不可能让你进去的!才四更天啊!……羽哥!”

 

  龙且无奈地看着头也不回的项羽丢下一个异常坚定的背影远去,他狠狠拍了两下自己的脑袋。

 

  “少……少司马大人,”这时,一直大气都不敢出的仆从哆哆嗦嗦地站直了身子,“这……这里还有什么事需要小人帮忙吗?”

 

  龙且注视了他三秒钟。“——愣着干什么!把你家少主人拖回来啊!”

 

  看着那个显然完不成任务的瘦弱小子诺诺地慌张出门,龙且咬牙切齿,“可恶!是什么鬼意志把这家伙掌控了!简直和疯了一样!”

 

…………

 

  月明星稀,夜幕乌黯的定陶城中,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影了。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动荡岁月,人们早已习惯了黑暗之中瑟缩于卧塌上度日的生活,即使他们貌似摆脱了秦人的高压统治。

 

  项羽倚靠在高陵君宅外的石柱旁。寒冷的夜,他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酒对大脑蛮横的控制力量尚存,他感到脑中不仅麻乱,沉沉的头痛也迫使他将视线低垂向地面……

 

  此刻神色暗淡的他,只是在等待着大门开启的那一刹那。

 

  夜的寂静之中,心里的声音变得愈加彻晰起来,那个熟悉的嗓音,依旧透着清冷……曾经是有多期待过,自己能重新听到她的声音?多期待过她能看着自己?……辗转反侧,不正是为一个在自己眼前盈盈而立的人吗?——然而,尽管十年来这声音在他心中挥之难散,但是那份冷意,却让他心里少了欣喜,而多了份悸动。

 

  “相往……莫如相罔……”

 

  这是昨天石兰离开那处山丘时,背对着他落下的最后一句话。看着她渐渐远离,不知为何……他竟然没有力气提脚一步。

 

  终究是一己之愚,过深的执著造就了痴妄,还是——

 

  笑。这一夜的酒醉,愈醉却愈清醒起来——在梦中,令人战栗的伤痛确是常人难抑之苦,但梦中同存的,是一股沁心而使人心安的气息——俟相罔,亦何望?违心之事,他不愿去做,也做不来。

 

  所以……有些话,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向她问清楚讲明白。抛却种种杂乱的疑虑,执著或痴妄又怎样?——率本心而为,正是昔日的项少羽和今日的项羽所追求而坚守不渝的。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守候了多少时辰,也不知将会守候多久,不过……有所谓吗?

 

  过了很久,夜幕的暗黑渐有褪色时,大门紧闭着。

 

  又过了很久,远处已经响起第一声鸡啼时,大门仍然紧闭着。

 

  很久很久后……高陵君的府门前未见人息,大门终是冰冷地紧闭着。

 

  他心中隐隐产生了惶惑。打量周遭,已经有最初睡醒的城中百姓游走于巷陌之间了,为什么齐使府前没有任何动静?

 

  “难道……齐使趁着夜色带所有人偷偷离开了定陶?!”

 

  这种怀疑一进到项羽心中,就立即激起他周身的恐慌不安。他离开石柱,大步往前迈上阶梯……微有红漆脱落的原秦官府府门已近在咫尺,提起手来欲要向门扣去——

 

  沉重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呻咛声,稍稍开启,一个孱弱的身影吃力地拎着水桶顺微掩的门隙现露眼前……

 

  他的手停留在了半空中。

 

  对方仰起目光,也刹时怔然。

 

  “……”

 

  沉默良久,在项羽还未来得及理清脑中的思绪时,她别过了目光,移步向阶梯下走去。

 

  “石兰,我……”

 

  从仆装扮的女孩一语不发……在凛冽的寒风中,她走下高陵君府的台阶。那个单薄的身体,益显孤冷……

 

  伴随城中渐渐苏醒的沉闷喧闹声,石兰沿苍桑的街道徐徐而行。

 

  几丝头发遮在眼际,只是双手拎持着沉重的木桶,她无暇掠开,头不禁也低低垂向地面……青石板的道路,在踩踏下发出“嘎吱嘎吱”清脆的响动……

 

  初有几户定陶居民推门而出,抱着几捆柴火在自家门前忙活,其中确有人会在繁忙中抬起头,困惑地打量这个陌生的外地人良久,不过他们最终都会非常释然地摸摸脑袋,“啊——这应该是那些占进城来的贵族家的奴人。”

 

  她听得到他们在她背后说什么,但她从来没有理睬过这些……她的本身,她自己最清楚。

 

  一列巡逻的楚军士兵从她身边路过,他们踏着整齐的步伐,矛戟煌煌,一派意气风发,随即……“见过少将军!”

 

  石兰回眸。在她身后十步远的地方,巡逻队领队正在率众兵士向一个靛衣青年抱拳行军礼,而对方正看着她,一时窘迫异常——显然,项羽已经跟在她身后有一段时间了。

 

  她回过头兀自向城外的河边走去。

 

  项羽从她走下高陵君府时就跟随在了她身后。他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不敢靠得太远也不敢太近。一路的沉默,他不奢求石兰能够察觉不到他的存在,只希望她能对此一直保持无言的默许……如果没有士兵打破这样的稳态,也许他会一直默默目送石兰打好水,然后再缓步回到高陵君府去……

 

  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等待她几个时辰的初衷。

 

  而见到石兰反身继续朝城外走去,并没有理会他的存在,项羽有些宽慰,却又有些无端的失落。

 

  他敷衍过士兵,继续紧随她的身影……

 

  定陶城外有一条通往外界的小路,小路旁便是郊外怡人的河水。河边,绿树成荫,与粼粼湖水倒映成趣。在很远的地方,也能够听到这里传来的淙淙声……

 

  项羽倚靠在一棵树旁,凝望石兰向河边走去,她把木桶放在岸边,然后低头将她的袖子捋了起来,随即便要去取桶挹舀河水……

 

  “我来。”

 

  石兰偏过头,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握住桶把的手——他已经把衣袖捋好,微笑着接过桶,然后将桶浸入到河中。水打着水涡湝湝而入,不久已满,他又把桶提起,潋滟的滴哒声清脆动听……

 

  “这么早,这么远……为什么偏来河边取水?府外,不是有口井吗?”

 

  项羽拎着盛满水的木桶,回过头故作无所谓貌饶有兴趣地问她。

 

  石兰默默伫立在原地。“……高陵君起榻后喜用活水洗脸。井水是死水。”她伸出手,想要从他手里接过桶柄。“……我来吧。”

 

  但是他并没有松手,反却攥得更紧。

 

  石兰仰起目光,而项羽正在低头凝视着她……

 

  “何苦如此?”

 

  “……”

 

  “就为了满足那个老头荒唐的要求,你就受累至此?”他一脸错愕。

 

  石兰低头不予回答,她伸手要把木桶接回来。“谢谢,桶给我就好。”

 

  出于她的意料,项羽连左臂带水桶都背向了他的身后,他眼神中异乎寻常的固执。“虽然昨天上午你——但、但是那并不意味着我不能质问你关于你的事情!”

 

  石兰缓缓将手落了回去,她的流海随风曳动,旋即……她再次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你要质问我什么?”

 

  “为什么和高陵君一起来到定陶?为什么要装作他的奴仆?——你明明是石兰!”项羽声音渐冷,“刚刚那些人说你是奴隶,我真的差点——”

 

  “王子皇孙如何,卑奴囚隶又如何?”石兰恸然地笑。

 

  项羽说不出话,心里的杂乱,被更沉重地羁绊。

 

  良久之后,他尝试开口……“其实,在那几年中,那些过去的事情,你可以——”

 

  “对不起。”石兰还未待他说完,便干脆地一口回绝。“质问已终。”

 

  她转身提步,擦过他的身边朝城楼显现的方向走去——

 

  “是……蜃楼改变了一切吗?”

 

  项羽踯躅着对她的背影喃喃开口。

 

  “……”

 

  石兰停了下来。

 

  “……还是……十年前蜃楼上的某些事……某些人……改变了你?”

 

  “与你无关。”——石兰的决绝,坚定得可怕,她又大步向前走去。

 

  “你说‘相往莫如相罔’——”

 

  项羽提高了声音。

 

  “石兰,但是我无法相罔——”他的话斩钉截铁。“岁月像刀子,把以前的过往全都狠狠刻在了脑海里,尝试罔然的结果……”

 

  他静静地看着她。“……是徒劳失败。”

 

  他看到,石兰微微扭头,侧过的目光落在与她的右肩相平的地方……但是,他知道她眼神的余光正落在自己的身上。

 

  良久……独有琮琤拍岸伴以湝湝之声。女孩……却在如此的无言中离开了。

 

  她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阴翳中……

 

  项羽远远目送。

 

  他的手,紧按旧伤之痕。疼痛,仿佛仍在蔓延。

…………十年前…………

   少羽用手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襟,汗珠顺着侧颔的轮廓滑落到脖颈上。

   此时的他,紧紧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然而意识中的自己,却是在黑暗之中,在炽火烧灼的炼狱之中苦苦挣扎——疼痛像在体中纵横纷沓的撕裂者,令锋锐的利齿啃噬他的心智,使他一点点变得麻木……变得……忿恨……

   仿若又回到幼时亲历的场景……昔日的家园被战火荼毒,断壁残垣,车马铁蹄声阵阵,人群四散奔逃……秦军焚火将一家楚域居民关至草房中烧作灰烬,孩提垂死时的啼哭凄号声响彻云霄……他们掳出众名妇女欲为欺凌,遭楚女反抗后竟全部灭口……几十位愤起而争的青年竟被活活坑埋……还有,还有——便是如血残阳之光中,“秦”字大旗下那一群虎狼之卒用长戟刺穿父亲身躯的惨痛之象!

   “复仇!!!”

   项少羽突然睁开了眼睛,他腾然从床榻上坐了起来。锐利的眸中……杀意如似赤焰。

   “小伙子你醒了?——你这是怎么了?”

   这时,一双宽大却苍老的手扶在了他的肩头,微微的颤抖,手的主人似乎在犹豫是应当扶他重新躺下还是就这样稳定住他。

   少羽胸膛上下起伏,急促的喘息着。那些幼时可怕的屠戮场景……已经从眼前消失了,现在他的视野中,出现的是周遭一处陌生的寝室,以及一个正在不安地打量着他的白发老者。

   他仍低喘着气,声音有气无力,“这是哪儿?你又是……?”

   “啊,老夫不过桑海一平庸行医之人而已,原是在桑海城的药房谋生计。”老者立即笑容可掬地解释道,但旋即他的笑容有些苦涩的味道……

   “几日之前的深夜,秦军突然抓走了我一家在内的所有桑海城民,然后把我们全部都押入了这座巨大得像一座巍峨新城的楼船之中,要求我们在这里继续生计。这个地方嘛……姑且算作是老夫暂居的屋子吧。”

   少羽凝神稍时,却还是缓缓摇了摇头。“我……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为什么会……躺在这里?”他的手仍紧按着隐隐作痛的伤口,刹时——他睁大眼睛,“——石兰姑娘呢?!”

   “小伙子先别急,你且躺好,身上的伤可莫要再加剧了。你这样一激动,毒素必然蔓延更快啊。”老者一脸无可奈何。

   “她——?”

   看着老人沉默的表情,少羽也只好重新躺下,老人便将被子重给他盖紧。

   老者松了一口气。“她现在并不在这里。那位年轻姑娘临行前叮嘱过老夫,务必要喂你服下她留下来的药,然后好生休养一阵。你绝对不能擅动脾火,也不可剧烈动作,否则……可能酿成大祸。”

   话说至此,老者叹息一声。“……姑娘离开房间后,老夫也为你切脉察望过,确有邪毒入身,侵你体魄。而且这种毒……不似常毒,其势强横,纵横无束,邪煞异常。谅老夫医术疏浅,我行医几十载,这样古怪的病况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如此深毒本应在一日之前就可断送你的性命,未料到它却在侵蚀你的同时渐渐在你体内与你真元相融相生,有融合之势啊……”

   “什……么?”少羽心中惶惑不解。“是……在吞噬我的五脏?”

   老者慢慢摇了摇头。“不至于如此,你现在的感觉比其之前不就稍有好转些了吗?但……由于从未见识过此种邪毒,老夫我实在无法判定此毒是会自行消散还是在你体内愈加猖狂煞乱,亦……无法明白邪毒怎解怎消。”

   少羽低下头去。他确实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剧痛已经缓和了许多,神智比起刚刚攀上蜃楼昏昏沉沉之时也清醒了许多,那个时候……石兰的面容在视野中都变得模糊不清了,更不提那夺魄的楚痛——

   “刚刚那位姑娘……”这时,老者抚着长须,兀自兴叹,“确实不是简单人物。这种毒老夫从不曾见也不知何解,她却果断推定此痛出自战国时期韩域炼毒家之手,并且还备有西南疆的神药为你调理,想必她是来自西南巴蜀之地——而我身为医者,实在是……惭愧啊。”

   “仍是她……”少羽移开目光,眼神中略有讶异,更多是难释的复杂。“……救了我?”

   “没错。老夫所能助与你们的一切,却也只不过是为你准备好一张床榻,熬好她提供的药剂而已。”

   少羽精神一振,又想坐起身来,“——那她现在在哪儿?”

   “莫急莫急!”老者连忙制止他,实在无奈。“……那位姑娘说,她的药对百毒都有化解之效。但此毒蛮横,即使你服下药,不过起抑制缓和的效果,难以消除——所以,她把你留在这里后就立即动身离开了……虽没多说,但老夫觉得,由于对付此毒务必寻得施毒之人,她恐怕正是打算去——”

   “不行!”少羽还没有等到他说完,倾时起身,“我必须去找她!”

   “小伙子你——!”

   “老伯,您的恩情在下感激不尽。但我知道这毒出自于何人,”少羽焦灼不安,他眼中仿佛快要喷出火来。“——我不能让石兰姑娘的命断送在卫庄那伙混帐手中!”

   老者见他起身就要往门外走去,立即拦在他前面。“不行不行,你身上有伤,这样会害了你自己的。有毒在身,怎么可以四处走动?又怎么可以去找人呢?更何况……那位姑娘身处何处,你肯定也不了解啊。”

   少羽简直心急如焚,“请您让开!”

   “——外面全是秦军的巡逻士兵,你这是送死啊,孩子!”

   他力挣开年迈的老人,打开房门走进了风与阳光中……

…………

   实在不明白,秦国统治者究竟想要做什么?

   走在石板路上,少羽被周围的景象震撼了……他刚刚跃入蜃楼中时,并没有对这里的景象太过在意——那时他还有石兰急切需要的只是一个既能躲避追捕又能窥察到秦人以及阴阳家一干人动向的去处而已——现在看来,秦廷建偌大一座蜃楼,动机并不简单。确实——什么人会为了出海而耗巨资在塑造这样一座可以移动的海上之城?

   远处云雾间的楼宇殿阁确是巍峨,然而单近处这石板路两侧一排排极目前去的雕宅画楼,红墙碧瓦,晴空下已经看得人眼胀酸睏……最让少羽感到困惑的尚不是如此,蜃楼本应是皇族工程,为什么——

   ——他们会网罗全桑海的百姓民众,一夜之间将他们全部趋入蜃楼,并且强迫他们入住到这些精心设计过的楼宅中去,一如在桑海城中往常那样呢?

   少羽穿梭在来往人群之中,陌生的面孔,迷茫的眼神……这些桑海人,已经被秦人的刀戟皮鞭统治得麻木了,褪去以往那般苦乐酸甜,他们一个个的脸上都写着满满的呆滞和恐慌。

   突然,一列手持长矛的秦军士兵推开人群疾奔而过,一时间混乱异常。那些躲闪不及的人,不是被一臂肘抡开,就是干脆被用力一脚踢翻在地……“滚开!”

   秦兵踏过之地,遍处狼籍。

   少羽一手按着腹上的伤口缓缓从楼下阴暗的角落中走出——虽然这是蜃楼,但他自己无法保证秦兵不会拿出通缉告示认出他然后把他抓捕归案,所以刚刚在那些人突然出现的瞬间,少羽转身便隐蔽起来。

   他打量街上,人们踉跄着站起,揉着自己被砸伤踢伤的地方却有口难言,更不提是否敢怒了。

   如此恐怖气氛,也难怪那位善良的老医者会竭尽全力地阻止他离开那间小屋了。可能即使石兰不叮嘱这位老人,出于对少羽的好意和对秦军的恐惧,他也会拦阻少羽出门的。

   “对不起,老先生——我不能为自己的命……而牺牲她的命。”

   少羽转身走向另一个街道,这条道路比刚刚那条要宽阔许多,脚下的地砖岗石所制,周围的建筑更是壮阔得很。而远处层层叠叠的金碧辉煌的宫阙……一览无余。

   嬴政,这个混帐,为了这么一座堪比天城的巨大楼船,究竟会有多少人血洒遍地?多少财富迤逦挥霍?

   倏忽一瞬——

   鼓声角声彻天阵响,惊起海边的鸥鸟。一面“蒙”字旗帜高高伫立在了街道尽头的蜃楼城楼谯门之下,一支身披甲胄的精良之师浩浩荡荡沿宽广的大道前进过来,军靴踏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震慑人心。

   为首一骑黑色俊马上,身着盔甲的帝国大将军蒙恬傲然打量着巍峨之城内的街坊景象,在他旁侧的棕马上,一位玄端正服的青年男子无声默然……

   “……这么说,李斯已据优劣将蜃楼布局划分为殿、堂、舍三等区域?”虽处太平之境,蒙恬声中仍有一派战时的傲冷凛然——“殿为光华,堂为要务,但……为什么要在蜃楼置居民百姓所住的舍?……姑且以为此举是为了帝国繁盛荣光——可是,毅,你说这么多人张嘴要吃饭,李斯这厮……当真对供粮大事不以为然么?”

   青年男子摇摇头,“兄长所言……毅确有过相同的疑虑,并且前往堂中询问过丞相,他解释说这是阴阳家的要求,即务必在一夜之内召集千人入楼为此次航行压阵……丞相说,召桑海城民也是无奈之举。”

   “哼。”蒙恬冷笑一声,“恐怕又是那位云中君在搞鬼吧,在他们阴阳家中,惟此人最擅长丹药之术——也最受陛下赏识。李斯,必然是事事顺从与他了。”

   “……”

   蒙毅没有回答。因为当他的目光无意瞥过行伍外那两旁畏畏缩缩的路人时……瞬间之中——他看到一双犀锐坚毅的眼睛,其中透着充满愤怒和仇恨的杀意——但是在他还未来得及做些反应时,那个目光……已在人群之中消失。

   “……今后,你切记要与阴阳家拉开距离,那伙人来者不善,对大秦……也不似是真心,我们小心谨慎些为好。你在殿下身边,也务必——”蒙恬微皱起眉头,因为他终于发现他的弟弟蒙毅并没有在听他的话,而是一直在扭头观察着阵外的人群。“……毅,怎么了?”

   蒙毅终于回过神来,他扭回头,神情中满是惶惑和不安。

   “是乱贼吗?”蒙恬冷下脸来,他的手按在了腰际的剑柄上。

   蒙毅迟疑着摇了摇头,“不,不是。”

   “到底怎么回事?”

他释然地笑。“没什么。只是——最近压力太大,比较焦虑。今天又有镇守蜃楼的军队入城,阵势庞大,这……导致我有些过度紧张了。”

   蒙恬将军立即皱起眉,一脸不快。“蒙家世代为将,流淌蒙氏血液的族人早在沙场征杀百年。如今江河一统,我们身处太平盛世,父亲方才准你踏上文官仕途——然而虽是如此,蒙家的军魂战血仍是淌在你蒙毅体内的,切莫失去本性,变得同那些怯懦文弱之人一般,不经砺炼!”

   “毅明白。”

   ……驭马离去时,他再次回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那个可怕却令人印象深刻的目光……早已无影无踪。

   项少羽将身体紧紧倚靠在巷中的石墙上。

   他紧紧捂着伤口,牙关紧闭强忍住刚刚那阵几乎要难以抑制的愤怒给现在的他带来的莫大痛苦……“是啊,那个老人说的对,擅动脾火,果然……果然……啊——”

   疼痛中,蒙恬那混帐骑在马上一副傲然的神态竟入脑海,而在同时,往昔家园被毁时的惨象也愈加清晰起来……刀戟……撕杀……屠戮……哭泣……惨号……父亲的死——这些血与泪的过往,怎么可能让他不予愤恨?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让他抑制住自己的怒意?!

   “灭家灭国——终有一日,吾身必将手刃仇人!”

   少羽的拳头,狠狠砸在身后的墙壁上。

…………

   蜃楼的设计令人咋舌,鬼斧神工的建设成果堪如天境,但其建筑规划也脱离不了凡人的规划思维——在蜃楼内,周遭环状分布着形形色色的街坊民舍,此所谓“外城”。而环状分布的民舍,正是围绕着蜃楼中心雄伟壮阔的中央建筑建立起来的,这也就是所谓“内城”,即中心统治区。

   来者的马在“内城”第一道城门前被禁卫士兵牵住。雕甍碧瓦的谯楼之下,几十名军士缓缓推开沉重的城门,期间发出隆隆的振响声,震彻四方……

   蒙恬同其弟蒙毅一起翻身下马,重重尘埃散去后,他们随引路的禁卫将士进入了城中,进入了蜃楼真正重要的中央。

   仰起头,竟然眩目——在目光的极尽处,飞甍画柱,千檐万苑,光华的伟殿高阁层层叠叠难尽入视……虽对建筑没有什么了解,蒙恬仍清楚,层叠交错犹如于空中林立的宫殿必是须倚仗陡险的山势进行修建,但是——在他眼前华丽铺展开的楼阁,竟从地拔起,仿佛占据了由地入天的整个空间。若任他去无限想象,也难以浮现此番波澜壮阔的轩昂气宇……

   建筑群中最耀眼的,方是他们眼前一座凛然高耸在众楼之中的宏大宫殿,它金瓦梦垣,层层阶梯迤逦而下,却又隐于淡淡雾霭之间,就像浮在云端一般……

   “大人,太子殿下正在正轩殿等候。”

   他们随在士兵身后,穿过殿宇回廊,走过苑囿湖石,终于踏上了通往“正轩殿”的无尽阶梯……这般缦回蜿蜒,使久经沙场傲气冲天的将军不得不俯首敛气。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他回头后望,四境,竟藐如烟尘,于是轻吐一口气,转身朝向被缓缓开启的殿门。

   进入殿门前,宫仆躬身上前替两位大人解下腰际的剑铗,然后引他们至玄关前褪去鞋履,方才推开正门带领两人来到正殿一侧的偏室之中……

   锦屏帘幕无重之数,空气中飘散开来的是香炉缭绕的郁郁沉芳,这里四壁皆华,纷奢难计,却透着股……隐隐逼人的压迫感,使人沉郁——

   “有种快要喘不上气来……令人窒息的感觉,对吗?”

   他们扭过头,看到阳光下,一个背对着他们的白衣身影站在室外之台的雕栏前,似是倚着栏杆正在远望。

   蒙恬兄弟二人倾时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扶苏回身。

   “蒙将军,是刚刚抵达么?军士们可都装备妥当了?”

   蒙恬跪身抱拳,“是的——此次前来,臣已精择三百名骁勇士卒为蜃楼护航,必能保证此行一路万无一失!殿下也可安心享受此段时光……”

   扶苏静静看着他,没有多言却只是默然一笑,随即他又回首看了看栏外令人醉魂的万千楼景。“……若为沉浸光华,此次征途有何意义?”

   “臣明白,殿下自幼便满怀雄心壮志,心中早已远藏宇内万物。且殿下本不屑丹术一流,这次陛下下旨要求殿下负责监管为图寻仙访药的蜃楼一事,您心中自然结有无奈怨气……”蒙恬劝解道,声音沉稳有力。“不过……隐忍敛气,不失为最佳致胜之法,殿下您……务必沉得住气啊。”

   扶苏一时深思怔然,他没有想到蒙恬一番话竟切中肯綮。“隐忍敛气……”

   “殿下,”这时,一直保持着沉默的蒙毅突然开口。“……臣以为,从咸阳至桑海这迢迢一路殿下您寻贤访仕,广收百家之子聚于蜃楼上,也不失起隐忍敛气之效——纳百家言,宣帝国仁,如若能让天下各路都感受到殿下的宽宏笃信,必定会使天下人都信服于您,既免受叛逆之扰,亦树立了殿下的威信。”

   扶苏脸上稍有了欣慰之色,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毅所言极是……在监管求药一事上,为求稳妥这表面工夫我必然是要做足的——不过,我也早已有心同时倾投精力于察纳百家之惠辞。”

   楼阁之下不知何方,传来阵阵悠远回荡的钟鼓之声,海风徐来,掠起扶苏衣袖……他闭上眼睛,轻轻感受着这种瞬间而来却又极易稍过即逝的沁心之感。

   “诸子大家……他们如何安顿的?”

   蒙毅微微躬身再拜,“毅已将诸子安置至清玄阁,此处怡静无声,难受外界不轨之人侵扰,并派有亲兵把守阁门,应当无事。”

   扶苏慢慢点头……

   “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殿下!”始料未及——蒙毅突然跪身而下,“请恕蒙毅渎职之罪,臣……臣未能执行好您托付的任务。”

   身为蒙毅兄长的蒙恬大惊,他紧锁起眉头,怔然地看着弟弟……而太子扶苏,并没有回头。

   “出了什么事?”

   “晨时,诸子车驾抵至宫前,丞相李斯竟率手下半路拦阻,控制了车队兵士,并且……放走了纵横家卫庄及其手下一干人等。”

   “李斯……”蒙恬将军暗暗低喃,“卫庄等人与他结党是朝人皆知的事情……”

   “无妨。不必再追究了。”扶苏摇摇头,“……之前虽在逆流沙之阵处仅仅见过卫庄等人一面,但我已经感觉到此人狂傲异常,邪焰霸气使人不敢凌视……这样的杀手,我处须臾间都不敢多留,他们离开,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他转回身来,缓步从空中平台走回到屋内将跪在地上的蒙毅扶起,“……况且,逆流沙是名震朝野宇内的杀手刺客团,他们欲去欲留,那是你我都拦阻不住的——当初卫庄应允我愿随众人同入蜃楼,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他的心,早非帝国所能束缚……”

   “这样说,”蒙毅沉默良久,抬头沉思道……“逆流沙不过是在利用我们,同样……也在利用着李斯。臣下看来,李斯与其为友,凶多吉少——他们的索求之心,必定在日益膨胀。”

   扶苏轻笑一声,“养虎遗患。酿下苦果,何人将尝?”

   少倾的沉默……突然有宫仆轻轻叩门,人影落在窗上,留下一道剪影。

   “殿下,丞相大人于殿中求见。”

   蒙氏兄弟面面相觑,扶苏也心觉忧虑。李斯这是……

   “……何事?”

   “奴不知。”

   扶苏背对屋内二人拉开了门,目光稍顿的工夫,“……两位也一起来吧,同为朝臣,无须多虑。”

   当他们步入大殿之中时,李斯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了。这尚在扶苏意料之中,但是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与李斯同行的,还有一位靛衣青肤的少年人。

   “臣李斯,觐见太子殿下。啊……见过蒙将军,蒙大人。”

   “……星魂见过殿下。”

   太子扶苏默然,面无声色。在他身侧的蒙恬,却是对李斯抱拳,神色中一派军人傲气,“李大人,别来无恙。”

   李斯当然感受到了太子和蒙家兄弟眼中的不快,不过他只是微微一笑,依旧摆出一副和顺谦恭的姿态,行礼道:“蜃楼琐务杂乱繁忙,臣总未得到机会赴正轩殿拜见殿下,这是臣的罪过。而此次……臣下前来也不过徒为三件事关蜃楼要务的小事。三事说完,臣仍须忙碌从事——”

   “丞相何出此言?”与他冷眼相对的蒙恬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既然事关始皇帝陛下之蜃楼大业,怎可以‘小事’对待?您莫非一直将机要之务视作小事一般?”

   “……”李斯哑口。

   “李大人,”扶苏终于开了口,但表情却没有什么改变,“有什么话,简明说。”

   “一则,蜃楼正式起航之事,臣已安排妥当,于今日戌时即会出发。作为督策使,殿下……”

   “没有异议。”

   “是……二则,根据之前计划,在起航当夜,应办楼宴庆典,尽繁盛烟华之能事,以振大秦帝国宏威,与天同庆此番盛事壮举。”

   “庆宴……”

   “丞相大人,这样是否过于……”见太子心有所虑,蒙毅也开口问道,“铺张?”

   李斯轻声一笑,“蒙大人多虑了。兴这样一场浩荡繁华之盛事,主要是为震彻天地寰宇,为大秦千秋伟业祈福,为贺始皇帝陛下万万之岁而致礼……如此而来,怎会有铺张之嫌?”

   明知这些理由虚无缥缈,毫无笃实之处,但却无人能加以反驳。

   “……况且,殿下有意于蜃楼之上感召天下英杰,广招贤才,那何不如借此大宴良机,收纳人心?……一场盛宴,成就您胸怀天下之愿,何乐不为?”——见扶苏并无响应,李斯上前一步,“那么届时……望殿下亲赴谯楼与民同庆。”

   “李大人过于心急了吧?”蒙恬冷冷嘲道,“殿下尚未开口,你怎么擅作主张?”

   李斯不慌不忙向扶苏躬身一拜,“……臣下行事确实多有不妥之处,但是之所以如此,只是臣为帝国大业思虑过深,待人处事方面……便多了些焦灼情绪,望殿下见谅——另外,宴席一事,是临行前陛下亲自要求的,陛下虽远在咸阳,但隆恩浩荡,臣须将陛下心意远传于这东岸遥遥之地。”

   “李大人——”

   扶苏提手阻拦蒙恬继续开口,他对李斯点了点头,“……我明白,就按丞相说的去办吧——你口中第三则,又是何事?”

   李斯将双手背于身后,竟笑而不语。须臾,靛衣青肤的少年人走上前来,正对扶苏而立。他眼神犀锐,仿佛寒剑刺冰破空,直击扶苏的目光。

   可怕的眼睛。这个少年……

   扶苏微微皱起眉头。“……”

   “殿下,这位是帝国护国法师星魂大人。”少年人身后的李斯对扶苏笑而介绍,“想必之前您在咸阳宫中也是了解过他的。”

   “略有耳闻。”扶苏默然与星魂对视着。

   “星魂大人少年英才,深得阴阳家之绝学,为陛下所青睐,与月神大人、云中君大人同样是帝国举足轻重的人物……”李斯解释道,“此次臣前来觐见殿下,星魂大人知晓后,他为表衷心便与臣一同来拜访殿下,以示其敬意——”

   “殿下。”星魂突然不耐烦地开口打断了李斯。在他的眼中,扶苏根本看不到所谓衷心所谓敬意,反之,却是一股既邪而狠的寒气傲意……

   “星魂,不为他事,只是授命通知扶苏殿下——今后蜃楼一切督策要务,阴阳家都会帮扶您完成或执行。而我,便是您与阴阳家交流联系的负责者。”

   “你——!”蒙恬愤然,欲要上前一步。

   “殿下,”李斯见状连忙插话进来,“星魂大人的意思是,今日即算相识初逢。日后,大人会协助您更好地——”

   “我会时刻出现在您面前的,”星魂毫不留情地再次打断他。傲慢声色,无须猜想。“……遵照东皇阁下指示。”

   “是么?”扶苏冷视。

   “若有必要,如影随行。”星魂的神情……简直是在嗤笑对方。

   说罢,他转身离开了正轩殿,而李斯,也只得一作拜礼,尾随星魂转身离开……

   待他们走后,扶苏回身缓缓入座,头有些疼,他便只好闭上眼睛用手紧扶额头以解痛意。

   “殿下,阴阳家这是要……”蒙毅后话并未说完,但是也不需要说完——他们都清楚阴阳家这是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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