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作者Ha_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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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

    一束惊悸之感从项少羽心口洞穿而过。

    他倏然回眸，敏锐的目光径直落到楼梯避阴下的角落中。那里，一隐在黑暗中的孤身只影映入他的眼帘……纤纤弱弱的身躯外笼着一套不起眼的粗布衣，两条宽大的裤腿一直绾到了细细的腿肚子上，体姿看来约摸也就是个少年身。可是偏这孱孱少年的额前发际间竟露出了一双明媚却又充满忧伤的靛眸。

    少羽素来都心生一份敏感谨慎，而在此时此地，他们这些墨家弟子及诸受通缉的“要犯”都聚首在桑海的有间客栈中，秦军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门口缉拿他们。因而邂逅这样一个伫于暗处默默观察他们的陌生人，他怎么可能掉以轻心呢？

    但是……他却因那个冷漠而恬静的目光怔神了。阴影中那样的眼神，很黯然，仿佛以此而遮蔽了那双眼睛背后的一切情思，可这样的眼神却又太复杂，像平静的水面下涌动的暗潮，令人难以琢磨，省悟不透……

    于是在那短暂的对视中，那双目光竟让他忘记了对此毫无意识的其他人，待到少羽终于反应过来，连忙回头欲向大家对此作以示意时，再次转眸的那片阴影里早已空空荡荡，只徒留下尘埃寂然飞舞了……

    他的目光久久不曾移开。

    因为那是第一次，项少羽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所掀起了澜涛……

    时隔数日，当少羽几乎要渐渐淡忘掉楼梯转角的那个目光时，他在小圣贤庄又见到了那个沉默的少年。

    之前有意无意地听到有间客栈的老板庖丁讲过，少年只是客栈里的一个小伙计，他素来孤僻寡言，是个很冷漠的人，不过做起事来倒是能干勤快，很有效率。而至于他的出身背景……却连庖丁也从未有耳闻了。

    很古怪的家伙，不是吗？

    “请你让一下。”少年的声音轻轻盈盈。

    与其他儒家弟子一同进学的少羽端坐席上，默默侧视凝望着那个少年蹲下身用麻布擦去地上残留的饭渣污渍。他回想起了当时楼梯转角的那双灵动目光，心中不禁浮起些什么，却又难以琢磨那其中的缘由，总之，有种感觉，这个少年和一般人不大一样。他秀气，而且总是用守静来对待万物万事。这俨然不会出现在此般年龄的人身上的忧郁成熟，竟然在少年的身上显现得淋漓尽致……想到这里，少羽不禁峻然蹙眉。

    太可疑了，他究竟是什么人……

    少年仍旧还跪在地上疲于擦拭着被搞得一塌糊涂的地面。而少羽在他默默劳作时注意到，他的一双胳膊和一双手实尤为纤弱细削。这让少羽实在不解，这样一个孱弱之人，怎么会在整日奔波劳苦后却对此毫无怨言呢？

    是故来如此……还是承载过太多痛处，早已忘却了苦涩的味道？

    “石兰，让你受累了，很抱歉。”这时，他们的授业者伏念师公对少年平声歉道。

    少年依旧默然。

    “原来……这个少年的名字，叫作石兰。”

    少羽心中不觉深深刻下了这个简单却沁心的名字，石兰——莫非，是欲颂坚石中之幽兰么？是矣亦非矣，总之，它轻轻地触动了他……

    作为儒家弟子居住在小圣贤庄的生活平和而安宁。摆脱了虽具挑战性却朝不保夕的逃亡之路，项少羽终于体会到了祥和给人带来的舒心惬意。更甚，他渐渐学会了除德以为政克己守仁这些家国天下的大理外更有切实意义的事情，那就是享受生活。所以在闲来无事的时候，他总爱在桑海的巷陌间转转，时至黄昏时便静静伫于桑海海边久久凝望那潮涨潮落，云卷云舒。凭海风习习吹拂襟角，轻抚前额，旋动鬓发与流海……

    又一次随性地，少羽来到了落日余晖下的桑海岸边。这日不同以往，平时一向沉寂宁静的岸边居然挤满了凑来看热闹的人。起初他并不是很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他还是从人群的议论纷纷中听出了个大概——原来就在刚才，海面上突然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奇物。而当他加紧两步随众人群跑到海边时，才明白所谓巨大奇物，正是一座青山。它坐落在海面鳞鳞的波光中，是赫然耸入云霄的高标。

    少羽惊诧。这……莫非是某种幻术？他多次前来看海，从未见过海面有过这样的奇山。宇内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情，一座巍然大山能够凭空浮现在波澜不惊的海面？！……抑或，这又是那些诡谧可怕的阴阳五行者玩的什么把戏？

    想到这里，少羽不禁微微皱起眉头。思索间的无意——他的目光恰逢上了一个似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是石兰。虽然仅仅是人群中的一个侧面，流海斜掩，但如血残阳下的精致轮廓中，那抹光华却已经被烙印于少羽的脑海，挥之难散——

    蓦然，石兰轻轻瞑上眼睛，一珠晶莹便沿着眼角盈盈滑落，泪水在落暮中散光，透尽了这个纤纤少年不与人说的深深哀情……

    “他……居然哭了？”少羽看愣了神，未曾想会发生些什么，于是毫无防备地，他的目光和石兰的目光接迎相撞了。他一时慌乱，竟不知该对对方打个招呼说些什么，还是仅仅这样沉默相对下去……不过石兰并未给他机会有何表示——少年的视线从他眼中匆匆挪开，随即便调头消失在了拥挤的人群当中。

    徒留下默默无言的少羽，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

……

    幽谧月色下的萧索之城，俨然已换了白天盎然生气的景象。当黑夜噬尽最后一照太阳余光时，整个桑海城都变成了森森幻冥的天下。

    “天明，快跟上！”

    荆天明一个纵跃跨上又一座房宅的梁顶。“可恶！你催什么，我不是已经跑得很玩命了吗！”远见项少羽紧随一个黑影离他越来越远，他立即恼羞成怒地回道。

    天明何曾不愿多加把劲。无奈自己功力不够，而且比少羽那小子小两岁，腿没他长，连同号的儒服都没少羽穿得贴身，他怎么可能会跑得过这个家伙呢？！

    脑海里还没转出个定数，倏地从天空飞射而下三道利箭，稳稳扎进了天明脚边的瓦片，即使他还没来得及再多喘口气，也只能是更加争分夺秒地朝着那两个人的方向飞奔而去了。他可是堂堂墨家巨子，历代墨子绝无被人射死在平房房梁上的……

    “公输老头，我恨你！！！”

    项少羽又一次避开黯色天空中那些机关鹰隼“嗾嗾”射来的飞箭，他听到身后天明一边奔跑一边怒号的声音，于是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中，他居然不禁间想笑出声来。“这个家伙啊，什么时候都能找到办法发泄情绪。”

    这时，少羽的目光又挪回到了在他前面轻盈飞驰的黑衣人身上。刚刚在通缉告示处险些落入阴阳家的包围，正是这个人用一种绿色幻雾帮他们解围的。虽然逃生已是万幸，本该无心他物，但是少羽还是在能换气的间隙不禁想，这个黑衣人究竟为什么——

    “嗖！”几支箭破空而发，打断了他的思绪。

    少羽连忙一个腾跃躲避开了那几支箭，待他从惊悸中回过神来并下意识地继续动作时，他已经飞腾跳跃置身于民居房梁和一座大殿高檐之间了……

    论自己的功夫，项少羽觉得这段虽远未远的楼沿距离并不算太难飞跃，然而刚刚为躲飞箭导致脚下踏步不稳已把成功的可能性降低，未曾想此时，鹰隼并未就此罢休，三支鸣箭趁少羽临空之际再一次飞蹿而出，虽然仅仅是与他擦肩而过，却折损了他大半的精力与注意力……

    手即与房檐落空之际，少羽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下坠，他知道自己完了。

    蓦然，心脏猛地往上一提，细小的颗粒尘埃沿着屋脊滑落下来，拍打在少羽的身上……他感觉到有一只手紧紧拉住了他，虽然瘦弱，却带给他淡然的平和。

    一支箭朝向手的主人射去，促然闪避间，一袭黑色的遮容面纱被射落将下……少羽缓缓仰首，却见盈盈月光下，一个少女流动如纱如澜般的长发任风而舞动翩跹，一双犹似潺水泓流一般的眼眸冷傲灵动，她娇好的容色，若似新月。

    他的目光久久难以挪移……因为那个眼神，他好熟悉……

    少女轻轻用力，少羽借以腾起而跃，跳上房檐逃过了一劫。

    片刻的凝息沉默。

    “你是……”少羽怔怔然。“石兰？”

    少女微垂眼睑默然无言，但是于她的顾盼之际项少羽已然获悉一切。

   如果天明没有以戏剧性的抵达方式作为他们成功躲避开阴阳家与公输家追捕的结局，也许少羽真的会以为今夜之后不会再起什么波澜……待到因为石兰姑娘而让他和天明之间产生的小矛盾终于被他的一记拳头解决掉、夜晚终于又重归寂静的时候，怒忿过的少羽心中却又隐隐开始产生一些不安——

    “话说回来……区区桑海，竟已经出现了阴阳家追捕抗秦者的尸魂和公输家警戒巡逻的机关鹰隼。那接下来，为达所谓目的而不择手段的秦廷还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情呢……”

    少羽不禁侧头悄悄注视坐在他们旁边不远处的石兰。他莫名想起了黄昏之时突然出现在桑海海面的海市仙山……

    对于仙山的来历，人们传出过很多种说法，有人说那是一头巨大的海怪所施出的障眼法以袭击那些想要靠近仙山的船只，也有人说仙山是传说中的东方圣地，修道成仙者皆于此逍遥，更有甚者还提及了老聃之辈……种种观点皆称有理有据，可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少羽并不轻信其中的任何一种说法，并无实据的东西如此虚无缥缈，怎耐事实真相的考验？但是……桑海海岸，他无法忘怀匆匆一瞥间那位少女眸际闪动的泪水，梦幻却又真实。真实到让他脑海中反映出一个清晰的念头——她在哭，她在因那座海上仙山而悲恸。

    石兰的来历恐怕和那座仙山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而仙山、深夜这尸魂与鹰隼、秦廷及身后各家的暗流涌动……似乎都把矛头指向了一个未知。虽未知，却令人感受到了那个深邃幽暗之处强大而可怕的引力。就像无穷无尽深不可测的黑魅洞穴一般。

    对此，眼前这个神秘的女孩又会知晓多少呢？

    本自若有所思，忧虑与疑惑在心，少羽居然没有意识到自己仍在专注地看着石兰。少女显然是察觉到了什么，便略略将视线侧过来，目光径直投向仍在深思中的他。

    目光相撞，少羽刹时窘迫，他的思路瞬间就被打乱了。于是他一边暗念着“糟糕”，一边匆匆把目光收回……

    “什么时候项家少主这么无主过？！”

    少羽几乎是在暗暗怒责自己了——他现在根本不敢看着她的眼睛……

    良久，石兰沉默无言。有风从他们身边拂过，掠起了发丝和襟角。他一时不知所措，于是开始强迫自己说些什么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沉默。

    “石兰……”少羽克制住内心的悸动，小心翼翼地仰起目光再次向她看去。“姑娘。呃……多谢你相救。”

    石兰脸上并无太多表情，一份娴静恬淡已作诠释。她看他，但如黄昏之视时默然……然后，她缓缓收回了视线。

    “没什么。”

    少羽的目光也不敢在她脸上再做太多停留。于是他生恐让对方看出些什么似的作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故作舒懒地瞥了一眼周遭沉浸在幽邃静夜中的城景。

    “呃……”他拘谨地强牵起一个微笑。“好安静啊……”

    仿佛为衬此景此情，远处的海际传来海鸥一声低鸣。

    “……嗯。”

    她轻轻地答。

……

    晨曦第一缕阳光洒落在少羽脸上的时候，他被一阵从晨雾尽头远远传来的低沉号鸣声惊醒。

    “是即将登上蜃楼的队伍。”石兰从高处的檐顶跳将下来。未待少羽开口，她便简单解释了他心中的疑问。

    少羽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把身体微微倾将过去，他看到在长街尽处蒙蒙雾霭中确实走来一行衣着青素古朴的男女。他们黑发遮过眉际，额前打下一片黑影，无疑都面无表情。而且每个人的手中都执着一盏幽幽的冥灯，仿佛在引导着什么无恃之物在徐徐前行……

    虽说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但那些看起来若似和他们同龄而恐怕尚未至舞勺之年的年少行者，他们脸上的表情依然震慑了少羽的内心——僵冷无神，目光中全然没有灵魂的黯淡。

    是什么该死的人物去夺取他们的慧性灵气？这些人原本应是处于稚嫩顽气年岁的孩子啊，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们是被云中君精心挑选出来即将登上蜃楼的仙童。”石兰解释道。

    “云中君……”虽然并未与其打过什么交道，但是少羽也不是对这个名字全然陌生。不知何时开始，他就知道诸子百家中在春秋时期曾以阴阳五行论道于世的阴阳家现已凭诡秘悚栗的咒术而声震宇内。而云中君就是阴阳家神秘的五行长老之一。据说，他对炼制丹药颇有些研究，但似乎在很久之前就因采集药草而失踪在了岷江流域的深山当中……那么今天，他又是怎么成为与蜃楼契合紧密的重要人物的？而且还要搭上这么多无辜者的灵魂……

    “那是——月儿！”

    不知什么时候，荆天明已经从浑沌的睡梦中醒来——恰恰此时，步伐划一的人群当中，阴阳家诸多重要人物正高高端坐于几座纱丝帏幔的大轿里随队伍而渐行渐远……天明一眼便看到于此之内，正向他们行来的丝帏纱轿里所坐着的不是别人，却是失踪已久的高月……

    少羽从不曾质疑过天明和月儿之间纯净无杂的感情来得是否莽撞而急促，他见证过他们的生死相依——在墨家机关城内躲避秦军杀掠，当三人置身于迭起险象的危难之中时，他发现只要天明与月儿简简单单地四目相对一瞬，余人无以承受的坚定执念便业已由他们传递给了彼此……曾几何时他也为那个清纯善良而又不失黠慧勇敢的女孩怦然心乱，但是从他们双双的眼神中，他明白了自己一时的痴念不过会成为天明与月儿感情路上的一道坎，与其如此，倒不如摒弃这些有的没的，恐怕投以真挚的祝福要远比懵懵然的向往来得更切实……

    所以，当少羽察觉出天明见到月儿身影那一刹那周身的颤动不安时，敏锐的他立即捂住天明的嘴不让他喊出月儿的名字……他太理解天明想要唤回月儿切峻的心情了，以至于必须要阻止他任肆自己做出这样的傻事。

    “天明，冷静下来，”他克制着自己心中涌起的酸楚。“你现在救不了她……”

    天明痴狂般在拼命地挣扎，少羽狠狠抵着他的肩膀，额间竟已渗出了汗珠。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明白那种近在咫尺却远于天涯的痛……”话轻吐出口的瞬间，他感到那股执拗的力量渐有褪意。而他的指间，已然触着了天明的泪水……“但是……你必须忍受。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找到她，把她救回来……你明白么？”

    蜃楼的队伍终还是渐趋渐远，最终消失在了街的另一端尽头……而天明最后的一瞥，是月儿单薄茕然的背影。他从未想过，茫茫的大雾，竟会成为阻隔他与月儿的一道墙，似能逾越，却总是迷失其中……

    天色渐明。少羽远望着浮现海际若隐若现的舳舸雕甍，默然无言。

……

    作为弘扬儒学风尚的知名学府，小圣贤庄坐落在了桑海以北的幽静山岫之中。建筑者的初衷也许是希望弟子们在庄中求学时东可望海之博大，南可观世之沧桑——但无论这是否属实，现今的小圣贤庄由于其地形的居高临下和其所传扬学说自身的雅性，已成为桑海人眼中不可轻凌的高尚之地了。既然是高尚之地，且儒家推崇重仁为贤能，轻功利世名的思想，所以通往它的道路也不会像宽阔的官路那样赫然，而是被郁郁森森的幽谧树林重重围绕，曲曲弯弯。

   清晨的林间，一前一后两名少年便走在这曲曲弯弯的儒道上，默然中像心里失落了什么东西一般，各自踽踽而行着……

    项少羽仰起头……他知道再过一个拐弯处，就可以看到小圣贤庄那块巨大的匾额了……他不禁苦涩一笑。“小圣贤庄……”

    如果夜里没有发生这么多事，他也许还会像往日一样无所惶惧吧。也许他还会因自己作为小圣贤庄弟子进城宿夜不归而产生紧张不安的心绪，会担心伏念师公又要打天明的手板，会反感那一本本他们被师公惩罚时需要抄录的枯燥乏味的圣贤书籍吧——但是现在……

    少羽心中已经因些打算而愈有些沉重。他知道那些看似浮乱实则平和的过往即将一去不复返了。而他们此次重新返回小圣贤庄，在他看来不过是为了尽自己在这里最后一点应尽之务罢了——毕竟当时是张良先生为了让他们避难才将他们收入儒家的，他有权知道刚刚发生的一切——

    少羽的思绪被打断了。他怔怔停住脚步，因为在他的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天明突然止步回身过来。

    迎视他的目光冷漠，而且陌生。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天明就大步朝着反方向走来，少羽以为他要走近自己说些什么，但是不然，他避开少羽径直朝他们来时的山下走去……

    少羽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你去哪儿？”

    天明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回头，只是一味想甩开他的手。少羽往手上又施压了力量，任他徒劳地试图挣脱自己……僵持良久，天明见毫无胜算，只好挫败地回过头。

    “你放开我。”他的声音隐隐透着怒意，俨然有一派不曾有过的陌生和冷漠。

    “你要去哪里？”

    少羽不为所动，很固执地重复着问题。

    “为什么要让你知道？”

    天明一股倔劲冒上来，少羽不禁松懈了手力，他便借机从少羽的钳制下逃脱出来，掉头往山下走去……

    少羽站在天明身后注视着他的背影，蓦地傲慢嗤笑一声——

    “凭你独身一人，就要从那些诡秘的阴阳师手中抢回月儿么？”

    天明怔然止步。

    “……”

    “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的下场是什么？——还未待翻越内墙，就被阴阳家和所秦军围困在庭台中，横尸蜃楼！”虽觉残酷，但少羽依然是狠心抛出了这番话……

    “轻易断送自己的生命。作为一代墨家钜子，你考虑过你对天下众墨者的重要性吗？”

    “我不在乎！”回答得近乎决绝。

    “那你在乎月儿吗？！”

    少羽断得更加坚定——话一出口，天明便沉默不语，只能听到隐隐远方有喧闹的马蹄声交织。于是他便又缓下了声来。“……天明，我想月儿不会希望看到你为了她而去轻掷生死的。”

    良久的无语凝声，天明垂下的头发遮住了他低俯的面容……蓦然——

    “刚刚在楼顶上，你说过，只要忍受，我们终能把月儿带回来……现在你又说，不能轻易擅上蜃楼去找月儿……”起初，天明的声音是沉闷的，但紧接着，他突然仰起焦灼不安的目光，在瞪着少羽的同时声音也变得亢怒起来。“但你明不明白——蜃楼随时都会像那座海上的仙山一样消失的！只要蜃楼一消失，她就再也回不到我身边了！”

    少羽的脸上是一抹苦涩的笑。他怎么会不明白伊若缭雾即近指间却又将在转瞬间化作虚无的轻风湮散时的心痛撼然……但是他没有告诉天明，当两个都愿意为救人而身赴汤火的家伙共行时，其中必须有一个人时刻保持着理性和清醒，无论那会使他显得多么冷漠无情

    “那么……让月儿因为失去你而在今后的日子里以岑寂倚栏、潸然恸哭为活下去的全部支撑就是不顾一切的你现在所想要给她的吗？”

    这个问题给的太过沉重，尚在舞勺的荆天明怎承得起？但少羽的话中却全无半点虚作，所以天明无言以对。但是他不甘承认自己的挫败，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我可以去找石兰。”

    少羽猝然一惊——在桑海边的时候，他曾答应过会陪天明一起把月儿找回来，所以他已经想好待到他们把昨夜所见万分危急的蜃楼之事告急给张良和墨家一干盟友后，无所牵依地履行诺言——但为什么在他还没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之前，天明会突然提到……去找石兰……他未料及天明会提及她的名字……

    那个纤然跹然的女孩是在日光初生时从楼甍上消失的，似乎即于晨雾中欲踏蜃楼的队伍刚刚隐出他们的视线时，她就离开了——分路扬镳，如此轻易……

    “为什么？”

    “她在这里伪装了这么久，为的就是蜃楼。既然如此，她一定会潜入蜃楼的，而我的目的也是蜃楼。所以，她能和我一起找回月儿……”

    少羽眉间颦起偢落之色……石兰，一个身负太多太多神秘色彩的人，她的目光中总凝着隐隐的霜凌，让人难以琢磨那背后的情愫。

    “依凭什么如此肯定？”踌躇良久，他以此试探性地问，同时心中还有些好奇和冗杂。

    “我保护过她，她帮助过我。”

    天明给的答案，非常简洁。

    少羽沉默。他转眸深思……看来天明是决意去找石兰了。虽然他对此仍隐有偢惑，但是在他的意识中，也早已对石兰这个女孩产生了至深的信任……所以他没有理由反驳，也没有理由再作阻拦……

    但是他之前一直认为，他们现今的当务之急应该是把蜃楼的情况告诉张良先生，由他来与各路反秦之士共谋良计，这样才能在有充分把握和胜算的情况下把月儿救出来——而现在事态刻不容缓，他们必须分秒必争。如果天明在这个时刻去找石兰，那少羽他自己该如何选择？

    少羽终于决心。他抬起头直视天明：“好吧，我赞同你的想法……不过，我——”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正是晨曦莺飞之时，远处有马嘶鸣的声音传来，惊起一片晨鸟。

    “怎……怎么？”——“嘘！”

    少羽微微蹙紧了眉头，他示意天明安静，然后俯贴地面仔细聆听……

    “有一骑马往小圣贤庄过来了，蹄声稳重并且急促，矫健，受过良好训练，”然后迅速得出了结论，“是军马。恐怕……来者不善。”

    天明已经明白，那应该是一个秦军的骑兵……

    “驾！”

    士兵驾马而行着，大马踏在林间的儒道上狂啸而过。他攥着缰绳的手心已经沁出了汗水，但无奈那个健硕的长衣男子命令这条口信必须加急传给大人，所以他片刻都不容耽搁。

    不过还好，拨转马缰转过一个拐道，小圣贤庄的大门已近在咫尺了。而他留心注意到在儒学圣地小圣贤庄外，正俨然而立着两排对峙着的人马，乍一望去黑压压一片……

    上书“秦”字的大旗在身后随风舞动着，衣带飘飘，秦廷丞相李斯翘首而立在众严阵以待的儒家弟子前，傲然与他的夙友——伏念与颜路相对。

    “伏念先生，陛下托在下诚意邀尔等共叙治国之道，必是看重小圣贤庄，看重儒学——但你们列员于门口，眼露凶意，持剑以待，这是为何？”

    儒家上下一干人等，确实都排列整齐站在了门前阶下，手中的宝剑剑刃都逼向了李斯所带来的队伍——而这支队伍，却是秦国精锐的铁甲骑兵。

    两方人马，一方手持青锋，怒目相向，一方却是戈戟长矛，虎视眈眈。

    “你们休想抓走二位师公！”儒家弟子中，有人壮着胆子对秦军大喝道。

    伏念提手警示弟子不要妄来，而他自己则肃穆而立于最前方，颜路紧在其后。

    “李大人，儒家弟子向来崇尚诚敬待人，现在弟子礼数不周，我必定严加惩处。不过……李大人的属下欲要未经准许持兵器擅自闯入小圣贤庄，恐怕……这也不能算作是诚敬之举吧？”他正色道。

    李斯理屈，一时噎塞，于是只好转而笑道：“既然伏念先生这么说了，那我也一定会惩处那些不识礼数的无赖之辈。希望这小小的不快，不会摇撼二位贤者随在下同赴高席之美意……”

    身处伏念之后的颜路紧紧皱着眉头。这个李斯真是诡辩，他们从未答应过去的事情，他竟暗暗释以肯定了。

    伏念欲要开口，弟子们连忙加紧阻拦：“师公，别中小人的奸计啊！”“是啊！如果跟他们走，必定是有去无回的！师公！”

    李斯默然皱眉。“那么，伏念先生与颜路先生二位意下如何？”

    李斯的身后，众秦兵的兵戈缓缓中已经所向儒者了……

    伏念沉默了很久很久，他微扬嘴角，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然后，伏念与颜路二人同时对李斯恭身而敬……

    “谢陛下美意，谢李大人成全。鄙人同师弟必定遵旨，效于陛下，以儒之力宏天下盛。”

    全场寂静，只能听到大旗凛凛声。

    李斯鼓掌微笑，笑背后的诡诈，不知有几人看透……“很好，那么请二位先生，上车吧。”在他的身后，两驾马车正在等待着他们。

    恰在此时，一骑兵快马赶来，临到阵前时，士兵猝然勒马而下，上前三步来到李斯身边跪膝抱拳道：“禀丞相！卫庄大人有口信捎到。”

    “说。”

    “卫庄大人已俘获儒家小圣贤庄三当家张良张子房，现囚于大人处。”

    如刃般的怆凉，蔓在空气中。而在场的人中没有人意识到，庄旁的树丛中，两个少年已经痛然恸然。其中一人，正紧紧拉着另一个人的胳膊，免得他胜怒之下直接冲进秦兵的兵阵……

    伏念闭着眼睛在两名秦兵的尾随下登上了森森阴沉的铁制马车。弟子们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挽救不回什么。毕竟他们所面对的，是强大而可怕的秦。

    颜路已经走到了他的马车前，但是在将要踩在阶上之时，他突然停滞下来。转而仰头高声喟道——“可叹子房啊！独行睘睘，岂无他人？！”

    弟子们闻声，不禁潸然泪下……但随即，颜路突然转头凝望幽深的林间，轻叹一声……

    “待羽、明二位弟子回来，由他们替子房师弟整拾行囊罢！”

    秦军的车马渐渐远去，失去了三位师公的小圣贤庄，不知要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