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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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年的高中生作文，都特别注意“能量”，很多学生已被训练成“高性能电池”，一个班作文改下来，肯定高空响雷，电光闪闪。对付高考，他们的老师可以放心了。而我担忧的是，中学生的生活，总不能每天这样没完没了地强行充电，添加燃料推进剂，一心要让他高飞上天；人们总得要生活，总得关注生计，总得要会与人相处。简而言之,作文要有点人间烟火气，不要忘记人得“过日子”。

学生对作文的恐惧，也在于一些老师总是要教他做大文章，让他脱离现实，仿佛柴米油盐一定会毁灭鸿鹄之志。他为什么不能写写自己的普通生活？一旦自己的生活无法进入作文，作文就会成为他的难题。现在有种说法非常奇怪，叫“作文要贴近生活”，作文和生活可以割开吗？作文本身就应当体现生活，生活是作文的源泉，作文自生活涌出，怎么变成了“要贴近”？仿佛原先他的学习也可以和生活无关似的。想一想，这是不是有点滑稽？

让学生认识生活，也认识自我。教师要有这方面的思考，也要有这方面的教学引导。我并不认为这是很困难的事，不要让学生每天在作文中谈经论道，上下五千年东西南北中，从小就浸润在大话空话套话里，以后不会正常言说。

把学生—— 包括小学生在内—— 的思想拉回生活中来。让他们关注平凡的世界平凡的人，让他们想到“我的生活很重要”“我的天地很大”“我认识很多人”“我的经历一般人未必知道”“这是我的想法”……

如果连身边的人也不关注，连自己认识的人、自己爱的人也没有机会进作文，作文能让他产生兴趣吗？八十年代初我教过一轮初中，写记叙文，有些学生作文中有“我认识的人很少”，引起我的注意，我不明白学生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为什么会“目中无人”。后来专门做过一次试验，以后在高中教学，也做过几次，结果都很有趣。我把它整理为一个活动方案。

想一想，“我可能认识多少人”

第一步：迅速地把自己认识（除中小学同学和老师之外）的人写出来，不知道姓名和姓氏的可以写职业或特征（如“小区门卫李叔叔”“邮递员大胡子”“食堂讲宁波话的胖阿姨”等），看看能写多少。

第二步：继续写，速度可能会慢一些，把那些只有一面之交的陌生人写出来，补充时间、地点和人物活动（如“中山路拐角小百货店的售货员”“那个打听第二医院怎么去的中年汉子”“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站在小学门口等孙子的奶奶”等）。

第三步：统计在小学和初中认识的老师和同学大致人数。

把以上三类人数相加，—— 现在，算算你大概认识多少人？

第四步：有些人，你是通过阅读认识的，有课内的，也有课外的（虽然他不一定或肯定不认识你，比如屈原、李白、杜甫和苏东坡等），作者和作品中的人物，做一个大概的估算。

—— 现在，再把这些数字加在一起，你认识的人数可能很惊人。

我对学生说：你刚才在计算时，很可能联想起不少往事，不少场景，这些都是你的生活。—— 以后，不要轻易地说“我认识的人很少”“我的生活经历很有限”。

后来我曾请几位初中老师在教学中再试试这个办法，一步一步走，让学生有时间多想，让他们拓宽思路；让他们自己去发现，老师不要急于说答案。

要告诉学生：你的生活很重要，比那张试卷上的作文得分更重要。如果搞反了，等于白学。“表态”，至多是你丰富的个人生活中的一点小小的生存技巧，认识和享受生活，则是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作文教学，只要教师思想开放，有一定的阅读指导经验和写作体验，敢于肯定学生的选材，学生就能在生活中发现更多令人想不到的事物，也会表达出更丰富的情感。同样，不要提过高要求，让学生自由地想，自由地写，让他更关注自身的经历，让他有作文的自信，自信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情感有无可替代的价值。

有位同学写“这一年的遗憾事”：

巴尔扎克小说，只读完两本，还有一本只读了开头，时间太少，这种书要慢慢看；

一首诗断断续续写了两个星期，被连续的测验搅得诗情中断；

外婆七十寿宴，但是那家饭店很没礼貌，外婆说不想再提这件事；

没能学成弹吉他；

合唱节活动被取消；

张老师病了，她明显有些虚弱；

爬山活动遇雨取消，可是解散后两小时雨停了；

学校邀请来的专家讲座，专家批评我们“没有刻苦精神”；

双休日，楼层里总有邻居热衷于小装修，不停地敲敲打打，制造噪音；

…………

有位同学角度不同，写的是“本学期感到愉快的事”：

和三班的某某某、八班的某某结成了死党，每天都有交流；

参加了绘画班，连续听了美术老师的系列讲座；

适应了住校生活，宿舍有了洗衣设备；

感到课外时间比以前多了；

本市民众和警察为抢救一名待产孕妇85公里接力，母子平安；

爸爸妈妈说每天晚餐后能散步一小时；

多次在外语课上大声领读；

妈妈说，近几个月家里有富余，合适的时候可以换一台好一些的笔记本电脑；

某某市民工权益保障受到舆论重视；

…………

类似的作文任务，学生往往“一触即发”，把想到的全都铺陈出来，思绪有跳跃性，不太可能先去考虑“分类”或是“主次”，因为这是很自然的反应。如果作文条件有限定，比如“写出本学期三件愉快的事”，或“从家、学校和个人三面写出自己觉得遗憾的事”，那就能对材料有进一步的权衡选择。

何必先对他大谈“思想健康积极向上”？初始作文，对学生强调选材，强调立意，可能会让他感到为难，不如先让他把个人的生活“摊开”“铺陈”，看到如此丰富的生活，如此多彩的生活，他也许就“不怕”了。如果要他“依次写出”，则可能需要做些斟酌：究竟哪件事最令人遗憾，哪件事特别快乐，等等。有这样思考和比较，对“生活”的认识就不会再杂乱无章。

老师们是不是也需要想一想，自己也是从小学生和中学生走过来的，我们当年在老师指导下督促下，在作文分数的诱惑下，学会的宏大主题，学会堆砌的 “好词好句”，而今安在？

还是让学生的作文回归里巷村庄的寻常生活吧，有点人间烟火气，不影响他们的“学生”身份。

[《中学语文教学》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