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来路和归途

殷健灵

去年八月上海书展，我邀请曹可凡兄担任我的新书《爱——外婆和我》读者见面会的嘉宾主持。《爱——外婆和我》写的是我和没有血缘关系的外婆四十来年的深厚情感，其中有对生命、人生的一些叹惋、思考和追问，出版之后获得了一些反响。但这是一本无法让我言说的书，99岁的外婆虽去世一载有余，我仍难以释怀，更无法想象自己在书展这样一个公开场合平静地谈论写作的前因后果。我担心自己会失态。踌躇之下，想起了可凡兄。他曾悄悄买来这本小书，读完后发短信与我，坦陈他的感动和思考。我想，若是请他担任活动的嘉宾主持，定能解我语拙情怯的尴尬。可凡兄欣然应允。当天的主持中，他感性而投入，由《爱》这本小书，谈及他自己对父辈和家族的情感以及对亲人逝去的无限怅惘，数度动情哽咽，引得现场不少读者唏嘘抹泪。正因可凡兄的倾情相助，使得那个瓢泼雨夜的读者见面会显得格外温暖动人。

那时我并不知道，其实曹可凡兄早已奔波于图书馆、博物馆和档案馆之间，着手撰写他的家族120年间五代人的生活轨迹。他正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追溯亲情血脉的源头，去寻找隐没在时间深处的记忆。而他当时的情难自禁，恰恰是因我的这本小书触动了他最柔弱敏感的神经，那些深长绵软的情愫早已萦绕于他心间。

早先，我间或知道可凡不平常的家族史。他的曾外祖父辈曾经是上海滩的面粉大王，无锡著名的梁溪饭店一号楼是他曾外叔祖王禹卿的私家宅邸，至于太湖之滨的蠡园则是王禹卿、王亢元父子在上海滩发迹后建在家乡无锡青祁村南部的休闲园林。我亦从他陆续发表的随笔里了解到他的家学渊源。他的父亲曺涵祥出身殷实，却从无“大少爷”秉性，为人方正内敛，尤爱读书，在外语方面学有专长；也爱好古典音乐，年轻时弹得一手好钢琴。严谨少语的父亲故世时并未给可凡留下丰厚遗产，却教给他知书达理的精神财富和“忠厚传家远”的遗传基因。我印象里的可凡兄，饱读诗书，在豁达开朗的外表下，有一颗沉潜的内心。他天生与文化老人气息相通，他从骨子里亲近老文化人的神韵、境界、格调和雅趣。也许正因常年浸淫书香，且善于活学活用，他主持的《可凡倾听》在选取访谈对象上即便无法回避收视率的拘囿（有时以娱乐明星为访谈对象），也依然是国内同类节目中最具文化含量和精神风骨的标杆。因此，在我心目中，与其说曹可凡兄是娱乐圈中人，莫不如说是一个读书人、文化人更加妥帖。而他自己，其实也是有意地淡出于娱乐圈外，坚守着他认定的一些精神操守。想起这些，便会对他心生敬意。

我没有想到的是，他聊天时谈起的追索家谱的动念会这么快理出眉目，并在历史学者宋路霞女士的协助下完成洋洋近四十万言的家族史《蠡园惊梦》。这不是一部寻常的家史，往上可追至千年之前的远祖，以曾外祖父王尧臣和曾外叔祖王禹卿的人生历程为主线，横亘五代人，枝蔓错节。在王尧臣兄弟身后，家族中的王启周、王云程、曹启东、王建民、曹可凡……这一长串名字涉及了商界、政界、学界……某种意义上，家族史是民族、国家历史的缩影，王尧臣和王禹卿昆仲五代人的历史亦是半部中国近代史。王氏兄弟少小离家，白手闯天下，短短数十载即在风云际会的上海滩顶天立地，“由儒学而经济，由经济而实业，由实业而政治，终与荣氏兄弟一道，游走黑白两道间，纵横商、政、文等领域，藉此渐渐改变了家族，改变了行业，并终以某种意味改变了这个国家。”（麦家语）无可否认，和王尧臣兄弟的传奇人生相比，大多数人的人生平凡如蝼蚁，全然不足以“以某种意味改变国家”，但我以为，平凡如你我，任何一个人、任何一脉家族都有值得记取的血脉和历史。正如可凡兄在全书末尾的朴素总结：“到了我们这一辈，虽不像祖辈那样驰骋于商场，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但血脉中终究有着‘忠厚传家远’的基因，即便是一份平平常常的工作，也都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令我想起在书展见面会上，可凡兄曾问在场的观众，有谁知道自己曾祖父母的名字？又有谁了解自己家族的来路？回应者寥寥。即便如我，也同样是说不出的。而一个人的家史，仿佛一个人的来路。不知来路，焉知归途？这家史和来路，不见得要显赫风光，它代表的是厚重的亲情血脉，是永恒的记忆，是历久弥新的文化传承。在这一点上，平凡人的家史同样熠熠闪光。可凡兄在修家史的过程里，最打动他的不是祖辈的荣耀，而是王禹卿的父亲王梅生在家书中所写的一句“谦逊为先，恭敬为贵”的家训。我想，可凡兄是以这一本《蠡园惊梦》，来向自己的家族致敬，更是试图用它来照见晚辈们的前路。他要传递的道理实在朴素简单，却往往被行色匆匆的现代人忽略——我们轻易地在前行时忘记了来路，更在归途中迷失了方向。而这，大概也是可凡兄这本新书最大的意义所在。

                                2015年3月10-11日

             《蠡园惊梦》曹可凡 宋路霞 著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5年2月第一版 

                                    刊于2015年4月10日《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