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父母相比,祖辈给我们留下的记忆多是淡淡的。他们在我们尚不谙人事时就朝着生命的终点走去,我们中的大多数,没有机会也没有意愿陪着他们走完这段孤寂旅程。这也许也是我们常常读到写父母的文章,而很少看到写祖辈文章的原因之一。但也正因为如此《爱——外婆和我》中的感情更让人感到弥足珍贵。
在殷健灵的作品中,外婆离开她时99岁。在许多人看来,这是喜丧,也是老人家给后辈所积累的福分,但这样寡淡轻浅的言辞,显然不足以宽慰失去至亲的她。这是一本回忆作品,又绝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亲情和缅怀之作,她所正视的是我们有意无意间回避的——我们的人生与他们背道而驰,一个走向旺盛,一个走向终结,讳莫如深的死亡将彼此对于生命的感受横置于楚河汉界两端。只是他们的感受,我们再也无法读懂,体力、智力的衰退让他们成了无法理解的个体,他们似乎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缓缓斩断着和这个人世的一切关系——失去对事物的兴趣、慢慢忘记了亲人,最后连维持生存的日常需求也一并抛弃。与猝然离世相比,为渐渐衰弱的老人送终是一场漫长而饱受折磨的征途,爱之越深,折磨越深,而“孝顺”一词在此时竟然这样苍白和无能为力,衣食住行的满足对他们而言于事无补。他们所需要的和我们能给的总是不合拍,造就了许多障碍,但唯有爱是贯穿一切的不变情感。
翻开书时,请深吸一口气。总是把饼干藏到过期才悉悉索索地吃,半夜起身给老大不小的子女盖被,摩挲着膝盖自顾自说上半天话,这些画面感强烈的场景曾在我们生活中复刻一般出现,又被渐渐淡忘,直到在殷健灵对外婆的回忆中陆续召回。就此意义上来说,她写的是她的外婆,却又是许许多多在生活的波折中被我们置于角落的老人。殷健灵说,她是在不断的眼泪中写就这样一本书,换做其他写作,免不了被人指责煽情,但她丝毫无意煽情,也并不伪饰自己在外婆身体每况愈下时反反复复的焦虑心态。回想起祖母临终前的那段日子,其实早已存在种种预兆,而身为家人的我们总是选择性忽略,自以为是地认为她会和以前一样好起来,而逼迫她去做那些她早已无能为力的事。作为后辈,做也是错,不做也是错,这种心理的矛盾和纠结让我们越来越急躁,越来越心焦。读她作品的时候,我们又何尝不是在各种愧疚中默默回忆,默默落泪?
每家每户都曾有老人。他们似乎一直是那么老,那么絮叨,佝偻着身子在藤椅上一坐就是半天,每天说的话、做的事都在重复昨天,与我们日日更新的生活体验实在格格不入。可是回头想想,现在所麻木、厌倦的,在幼年时曾给我们带来了多少甜蜜?一句简简单单的三世同堂、天伦之乐,背后的安适、满足和曾给予孩童的宽慰又对他们今后的人生产生了多重要的影响?
看完书后,许多人会说,要珍惜。但珍惜二字谈何容易,既难于体会,也无法追悔。与其说这是一本讲“珍惜”的书,我更觉得她所倾吐的是一种面对死亡的感受。我们身处盛年,死亡遥不可及,但却必须面对老人们陆续走向终点,这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困惑、难于接受的体验,但也是走向成熟、学会独立面对人生的必经之路。这并不等于我们不会悲伤,但既然要面对,如何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学会理解、学会承受,进而宽慰,并好好陪伴他们走下去,也许仍是一门未完成的课业。
(作者 张滢莹,刊于2014年5月1日《文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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