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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寄养的故乡
殷健灵
我一直疑惑,哪里才是我的故乡?我生在上海,却长在离上海不远不近的南京。可是,当我告诉别人自己长在南京时,却没有底气。因为南京城于我陌生,我至今不识南京的道路和街区,不会讲南京的方言。但如果告诉别人自己出生在上海,在上海人的圈子里长大时,我又无法认可上海是我的故乡。总之,无论往哪边靠,都是尴尬。这种困惑不只我一人有,一起长大的伙伴都有。我们心底里,都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小小的故乡——它有一个代号,叫做“9424”。
小小的故乡曾经以“宝野”和“美浓”的名字出现在我的小说里,竟让读者去追寻探究,似乎想在现实中找到这样一个美好的温柔乡。可我知道,他们是无法找到的。因为连我自己,都无法在现实中找到了。
去年冬天,趁去南京公差的机会,在离开了17年后重回小小的故乡。走的是宁芜公路,依然是17年前离开时的房子和田,一路所见,已是颓破之色。一路走,依稀预想到了它如今的样子。尽管有了心理上的准备,但到近前,它的真模样还是令我感到了忧伤。就像见到一个多年未遇的亲人,印象中还是她青春旺盛的样子,不期然地,就老了。
几乎所有在这里生活过多年的上海人都已撤离,落叶归根。这些人曾经是这里的魂灵,魂灵散去了,便剩下了空洞的躯壳。住过的老房子拆除了,路边的石阶残破断裂,水泥路面崎岖不平;小学校不在了,改成了社区活动中心;我的中学铁门紧锁,落叶遍地,满眼所见竟是萧索萧条;繁荣的菜市场也不在了,换到了室内,旁边开了一爿冷清粗糙的大食堂……只花了大半个小时,我便走遍所有熟悉的地方。当重新回到宁芜公路边上等车时,站在一片黑色的砂土之上,在尘埃飞扬中我心生恍惚——莫非,那些明媚的颜色从来不曾存在过?
可它明明存在过。存在于我的念想里,存在于儿时伙伴的追忆里。现实中找不到,我更无法用言语描绘。这样一个小小的故乡,是被寄养的孩子,无根无襻,让我们无法有乡土的情结,更不可能拥有城市人的依傍。可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每一个细节,都抓住了我们的心。我们自封纯朴,因为生长的地方离泥土近;自以为孤独,因为不知道哪里是真正的故乡;可有时又会庆幸,单纯的成长环境给了我们一颗简单的心。
说起来,故乡真的很小,方圆数里,而孩子们活动的区域只在方寸之内。它紧靠宁芜公路一隅,面山傍江,依丘陵而建,一条铁轨擦边而过,伸向神秘的远方。我们住在火柴盒一样整齐划一的房子里,街道清洁,树木成荫。推窗可以见山,走不多远,便到了田野。水车、池塘,带着新鲜草香的牛粪气息。每到春天,教室里便柳絮飘飞,日光被树影映成了柠檬黄,涂抹在窗台、桌角……回想起来,这些明媚单纯的颜色构成了我少年生活的图景。这里本是冶炼钢铁的基地,可我的少年却鲜有坚硬的调子,似乎总是那么温润。这究竟是为什么?
那地方,到处可见坡地和台阶。从住的房子出来到小学校,要上下三四处坡地,一溜低矮山墙顺势蜿蜒,上面爬满青藤。这使得上学路上充满了游戏色彩。夏春时分,从午后的困倦里走出,沿着山墙走向学校,慢慢走进一片叽叽喳喳的喧闹。我们习惯早到,等学校开门,站在大门口,身后数十级台阶下又是成排的居民楼。台阶上站满了同校不同级的孩子。开大门前的半个小时光景,我们什么都可以做,聊天,打架,跳绳,跳房子,买小摊上的糖人、爆米花。课还没上,就先兴奋起来。若是冬天,下了大雪,家门口的台阶都给雪遮没了,走起来就有了危险,深一脚浅一脚,一不留神就突然陷进半条腿。到了学校,棉鞋都湿了,教室的水泥地上便印了很多个深色的小脚印。
这地方,给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和安全感。走在任何一条小路上,在小商店里,在电影院里,在菜市场里,都能看见似曾相识的脸。孩子们之间,虽然不是亲戚,却能找到千丝万缕的联系,某某和某某的父母在一个厂里上班,现 任老师教过某某的兄姐,总拿某某和兄姐比较。我们有时会聚在一起聊聊上海,你的家在黄浦,他的家在静安或是普陀,说的“家”都是亲戚的家。到了寒暑假,分别到上海的亲戚家去过假期,彼此郑重地留下在上海的通信地址,果真会正儿八经地通两封信。
每年假期,我都要回上海的外祖父母家。刚一坐定,便有邻居来看南京来的小姑娘。我是外乡人,但和他们说一样的方言。这就有点奇怪。印象最深的一次,一个男邻居刚一见面,就端详着我说:“你的脸一边大一边小。”我心下一窘,然后便一直为自己的脸不对称担心,私下揣测,这一定是我平时托腮听课造成的。回想起来,这是我第一次清楚地在意自己的长相。那年,我大概念四年级。
有一年寒假过后,我最好的朋友P来我家找我,把一块手帕一支铅笔作为新年礼物送给我。我一眼看见她穿的一身天蓝色呢绒面滑雪衫,这身纯净的颜色给了我一点刺激,我以为它带了很强烈的上海的痕迹,是P的亲戚送给她的,而我自己却没有。在没有拥有自己的滑雪衫之前,P的衣服在动作时发出的摩擦声在我听来都十分悦耳、令我向往。
在那个地方,成为最好的朋友往往具备一个条件,就是两个人一定住得十分相近。P的家所在的那栋楼,和我家前后相邻。我家在二楼,她家在三楼。站在我家的窗口,望得见她家的走廊。有时只要对窗大喊一声,就可以看见P应声开门出来。我去她家吃一碗绿豆汤,她来我家睡个午觉,都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我们一起用宽口瓶养过从附近池塘里捉来的蝌蚪,也用竹匾很正式地养过春蚕,寻遍附近的乡村采摘桑叶,还一起去歪倒的树上采集甜花蕊带去课堂上解馋,放了学,就在家门口的砖地上画线跳房子……因为地方小,使得我们的时间可以拉长,变得从容。似乎每一个细节都能慢慢品味,每一个动作都可以延迟几个拍子。
这样的日子悠闲而明媚。从来都是走着去做任何事情,搬过几次家,从家到学校的步行路程都不超过十分钟。初二时,我学骑父亲的28寸自行车,在下坡处被上行的卡车吓破了胆,从此再也不敢骑车。这与我从小较少见到汽车有关。
高三毕业时,为学生会活动买奖品,我才第一次和一个男生独自坐公交车去了一趟南京城,目的地是新街口。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大人陪伴坐车出“远门”。在我的记忆里,那次出门有着成长礼般的仪式感。我们画好了详细的地图,回程的车次,咨询了很多个大人,整个过程做得十分小心繁琐。从我们那地方到南京,不到一小时车程。而在心理上,却是不可思议的远。想起来,哪怕是孩子,心里也一直存着这样一个念头:到南京,是“去”南京;而到上海,却是“回”上海。可是,真的回到了自己的地方呢?
1990年,当我真的回到上海念大学时,才深深感到,这个上海大概也不是自己的地方。班上29个同学来自五湖四海,仅有的几个上海生自然而然有了自己的小圈子,可我却难以融合进去。隐隐明白,自己的气息已经积聚了将近20年,是我那个被寄养的故乡造就的,它沾着泥腥气、铁锈气、青草香,裹挟着初春时万物萌长的幼嫩气息……恐怕一辈子都难以脱掉。这或许是一种损失,又或许,也是一种获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