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王小慧:关于生命和灵魂

王小慧摄影作品

人物简介王小慧,近年活跃于欧洲和中国的著名摄影艺术家。1986年获同济大学建筑学硕士,后赴德留学,自此旅居慕尼黑。曾在多国博物馆、美术馆和画廊举办过近三十次摄影展,出版过二十余种书籍与画册,作品多次获国际奖项。1998年入选《150年大师摄影作品集》,2002年编入世界10位女摄影家合集》。现为同济大学艺术中心及传媒艺术学院、中央民族大学现代图像艺术学院客座教授。
殷健灵/文
关于王小慧,人们已经知道得很多,或者通过她的摄影作品,或者通过她在2001年出版并再版10次的《我的视觉日记》,或者通过频频现于报章和电视的“王小慧专访”。人们对她的关注有些执著,一次又一次被她的故事打动:她那不寻常的旅德经历,德国好友为她殉情而亡,挚爱的丈夫遭遇车祸丧生,车祸后王小慧大难不死,从死亡边缘站立起来,走出了一条独特的人生之路。
一个经历过大悲和大恸的人,应该以何种面目面对这个世界?她会变得平淡从容吗?会变得万念俱灭吗?不幸常常会把人推向生活的两极。而我看到的王小慧,在平和安详的外表之下,仍旧怀抱一颗火一般灿烂的心灵,投入地生活和创作,当然,还包括爱。
在王小慧旅德生活的初始,“死亡”便给她的生活投下浓重的阴影。一位叫安斯佳的演员把她当作梦中情人,也渴望得到她的爱,但是王小慧只能把他当作一个朋友。1987年9月,就在王小慧准备回国的前一天,安斯佳无法面对她即将远离的现实,在她的住所殉情自尽。4年后的10月31日,王小慧和丈夫俞霖驾车前往布拉格,遭遇车祸……当王小慧在医院醒来的时候,还不知道俞霖已经去世。失去俞霖,王小慧犹如失去可以呼吸的空气。她在重伤时拍下自己肿胀的脸,破碎的容貌和周围的康复机械显示着她从死亡逃离的代价。从这个时候开始,王小慧学会从自己和严酷生命现实的对峙与对话中,更深地了悟人生的真实意义。
殷:从某种意义上说,你是从死亡中获得重生的人。之后,你说:“生、死、爱是我艺术创作中最重要的三个主题。”你如何理解这三者对于一个生命的意义?
王小慧:我觉得对一个人来讲,这三者不是割裂的,而是相互关联的。当一个生命死去。它会以另外一个形式出现。就像我现在还在美术馆展出的用莲蓬做的大型数码合成影像装置作品“九生”所展示的:荷花败去,莲蓬生长,莲蓬枯萎,莲子成熟,而莲子落到水中后又能孕育出新的生命。这是一个十分美好的循环往复的过程。我也不愿相信人死了就不存在了,只是存在的形式不同而已,比如存在于活着的人的记忆里。
殷:你一直处于对俞霖的怀念中,好像你每次谈到他都会流泪。
王小慧:对。我在上海的家里还放着俞霖的照片,德国家里也有一张放得很大的我们的合影。我觉得他好像还是看着我的生活,还在我的身旁,这也许是一种美好愿望吧。仅仅为了他,我也会更好地生活。
殷:没有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人,恐怕难以获得与你对等的感受。毕竟,大多数人的生活都很平凡和平淡。你也有个顿悟的过程吧?那次车祸对你来说,也许称得上人生的界碑。
王小慧:那个事件当然对我改变非常多。但是,可能是我生性使然,到现在我仍旧喜欢大起大落的生活,不喜欢平庸和平淡。我只是更加珍视生命,总是觉得时间不够,每分钟对我都很重要,所以有德国漫画家把我的头画成一只大闹钟,还说我一辈子做了他们七辈子的事,好像我已经活了一百年,但我还有许多计划和想法都很多,来不及去做。人的生命如此有限,我不再愿意把时间花在没有太大意义的或是我不太感兴趣的事情上。
这也许就是你刚才说的“顿悟”这个意思。
1993年12月,王小慧在日记上写道:“你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追求理想的人——做自己爱做和想做的事。一个自由的人——不做名利的奴隶。一个真实的人——真实地对待自己,真实地对待别人。一个轻松的人——自自然然地生活与处事,随缘自在,随遇而安。一个幸福的人——能够享受今天,享受你所拥有的而不抱怨你没有的。”
殷:你曾说,假如上帝允许你带走两样东西的话,你只要日记本和照相机。这两样都是用来记录心灵和情感的东西。你是个善于正视和剖析自己内心的人吧?
王小慧:我是属于那种有往事并且爱往事的人,喜欢把往事“珍藏在心灵的谷仓里”。我在碰到困境时需要通过写日记来帮助自己,不太愿意跟别人讲。每个人都有不如意,如果总是抱怨的话,别人会不喜欢你。你就成了不可爱的人。我想我们应该做可爱的人,可爱的人不单有外表的漂亮。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但她说话的声音或内容不可爱,她的举止不可爱,她的态度不可爱。你看我家的小阿姨,她长得不算漂亮,是从农村来,但她干活总是干得乐呵呵的,没有抱怨,以积极的方式生活。我觉得她就很可爱。
殷:1993年你为自己定的人生准则都做到了吗?我们可以不抱怨没有的东西,但是否能做到不抱怨原先属于你而突然失去的东西?
王小慧:差不多做到了。对那些失去的东西,我不是抱怨,只是感叹,是怜惜。抱怨是消极的,我喜欢用积极的方式对待生活,包括对待失去的东西。德国有句话,如果杯子里有半杯水,一种说法是:一只半满的杯子,另一种说法是,一只半空的杯子。这就是乐观者和悲观者的区别吧。
王小慧5岁时父母被迫离异,但这不影响她得到来自父母的爱。那天,在王小慧的摄影展上,我巧遇一位来自杭州的姓姚的女教师。20多年前,她去天津实习,下大雨时问路遇到了接女儿的小慧父亲,受到他们的款待。王小慧和丈夫还在及膝深水中送她去住所。从此她一直总乐于助人,因为她感受到人之间的真情。“那是一个不一般的家庭,我深深感受到这个家里宽松、自由和温馨的氛围。家里有钢琴、手风琴,墙上贴满小慧的字画……”姚老师说。
殷:你能这样一路坚强走来,最要感谢的是谁?
王小慧:是我的父母。爸爸给我很多温暖和爱,无论时中国还是外国,没见过比我爸爸更好的爸爸。他很爱我,但不溺爱。从小他就让我自由发展,从来没有打我骂我,但每学期结束时会很严肃地和我谈一次。他总结我一学期的情况,告诉我何时做了什么事情是不对的。那种谈话给我印象总是十分深刻。还有我的母亲,她的骨子里有一种很坚韧的东西。她说,自行车只有在行走时才不会倒下,外界的压力越大越要自强不息。正是靠这种力量,母亲在逆境中才没有倒下。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父母是我最重要的支撑。
殷:有很长一段时间,你的生命都停留在1991年10月那个黑色的日子上了。从什么时候才开始复苏?
王小慧:直到1995年我去意大利南部,只有几天时间,但却对我一辈子都有影响。意大利南部很贫穷,但我看到人们在贫穷之中也生活得很快乐,由衷地快乐,无论是村妇还是小贩,都可以轻松地享受大海、阳光和简单的生活。我忽然觉得我原先的生活太沉重了,老是在痛苦的漩涡中打转。我觉得我们中国人的性格当中有种亲近痛苦的倾向,欧洲的许多国家的人也有完全不同的性格,甚至在意大利北部都感受不到南部人的那种“生活之轻”。我深深地被他们的乐观情绪所感染,突然发现旅行能带给我那么多乐趣,从此我爱上旅行。此后那五年时间几乎周游了世界。
最近,王小慧在上海美术馆举办《花之灵/性》摄影展。驻足于她的作品前,你会惊讶花卉的奇观和生命竟会如此关联。所有的花卉都似乎有了人的灵性,甚至将古老的生殖文化样式尽情绚烂地展示。从布拉格的那次车祸以后,生命的岁月已翻过12个年头,王小慧以其对生命的独特感悟,展示出更深沉感性、更汪洋恣肆的激情。
殷:花和女性、和生命有怎样的关联?
王小慧:我拍花只是把它当作一种媒介,来传述我对生命问题的思考。花不局限于女性,它表达着整个生命的观念。花是植物的生殖器,在生命最灿烂的时候,绽放得这么美丽。因为花太美,而这种美丽转瞬即逝,太脆弱了,所以令我们感到十分惋惜,所以我想用它表现生命主题非常合适。我拍花的各种状态:蓓蕾时,盛开时,凋零时,死去时,冰冻的,干枯的,发霉的,烧焦的,那是生命的不同状态,也包含着我对逝去生命的无可奈何和感叹。
殷:很多人说你美。一个人的美,必须有生命的沉淀,它和漂亮是两个概念吧?
王小慧:小时,我妈妈跟我讲过,女孩最糟糕的事是你自己觉得自己美。这可能有时代的局限。但是,漂亮和美的确是两个层次。我曾经在武汉的湖边拍过一个渔家女,她没有化妆,脸晒得很黑,但她眼睛里透出的可以净化你的宁静与平和,所以我觉得她特别美。
殷:你的着装和你的人生观好像是统一的,很简约,随性,不喜欢繁复和累赘。
王小慧:是的,我喜欢简洁大方实用的衣服,但有个性还要有女人味。此外我以为无论着装还是人生,品味都很重要。我见过很多有钱而没品味的人,比如有些阔太太,在胸前挂一堆首饰,可能价格很贵,但俗不可耐,毫无风格与个性可言。在许多地方,我愿做减法,家居装饰也如此。总之,我不喜欢多余的东西。
殷:同济大学王小慧艺术工作场已经于本月25日成立。这是一个怎样的样式?
王小慧:因为我在德国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不能经常回来。所以同济大学原校长、现在的教育部副部长吴启迪和同济大学党委书记周家伦在聘我担任兼职教授时说:“对你没有任何要求,你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们给你创造条件。”吴校长、周书记对我这么信任又这么关心,使我非常感动。我一直在想如何为母校做点实事,于是我想到了用Workshop的形式办一个工作室。Workshop这种形式,在国内还很少见,《我的视觉日记》的书里有一章专门谈到我在国外办Workshop的故事。这是一种在导师指导下,师生共同创作的短期教学活动。其实每一次Workshop对我自己都是一次宝贵的经验。同济大学校舍非常紧张,吴校长和周书记亲自过问拨出500平米的空间给我做工作场,我还得到各方面的无私支援和帮助,使工作场能在很短的时间里装修得很漂亮。
殷:你这次就要办Workshop么?
王小慧:我这次工作场成立的主要活动就是办一次为期十天的Workshop。我请国际著名的摄影教育家托马斯来主持这次Workshop,主题是“创造性地看”。这次Workshop的创作成果以后要办一次展览。另一项主要活动是我邀请十位德国摄影家在上海办展览,题为“Looking
and
Thinking(看与想)”。这十位德国摄影家是目前在德国很活跃很有影响力的艺术家,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有的是我的师长。他们的作品非常有代表性地反映了德国摄影艺术的各个侧面,对我们的摄影界会有所启发。这次展览先在上海图书馆徐家汇藏书楼和新天地一号会馆展出一周,然后在同济我的工作场展出两个月。这类的活动我将每年举办一到两次。
殷:如果生活重新开始,你想要怎样的人生?
王小慧:我首先还要做女人。还要这么自由自在,还要搞艺术。当然希望多点幸福,少点不幸。16年前,我在德国接受《女友》杂志采访时,他们让我写三句话作为小标题,我随手写下“我思念远方的父母和朋友”、“我爱生活爱艺术爱自然”和“我不信女人无才便是德”。到现在,这三个想法仍没有改变。
我还是喜欢有变化的人生,不要平平淡淡,一辈子看到老。我从小就希望自己的人生像戏剧和小说一样,现在仍然如此:宁愿大起大落、有痛苦有欢乐而不要庸常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