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明澈的眼

殷健灵

    是六七年前的事了。

    那年六月，我大着胆子到了那个可怕的地方。那地方，谁听着都是怕的。它的名字几乎成了瘟疫和死亡的代名词。从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那地方的人到地下血站卖血，染上了爱滋病，并且因为某种原因，得不到及时的医治。他们中有的人，对自己罹患的疾病还懵懂不知。

    也许是出于职业的使命感，我们冒险去采访了。其间的周折就不说了，采访的经历到现在都不能忘。

    正是收割麦子的时节，田野秃了，柏油路上却撒满了金色的麦粒，拖拉机驶过，如波浪般漾开。那个村庄靠着路边，村口堆满麦垛，远望田野，隐约可见座座坟茔，丰收和萧飒并存，弥漫着奇异的气氛。走进村子，第一户就是我们要采访的人家——一位爱滋病晚期患者。从外观看，这房子还是很象样的。黑瓦白墙，门楣高大，门联上横批“招财进宝”。为了怕惊吓主人，我们拎着个行李袋，内装各种治疗爱滋病表面症状的药物，只推说是给他们免费送药来的。

    一个敞着衣襟的小伙子将我们领进门去。男主人满面愁容地迎出来，把我们让进院里。院子里是泥地，久未下雨的缘故，很干硬。一边是猪圈，猪粪的臭气和稻草的香气混在一起，空气很不新鲜。石灰刷的墙已经又脏又破，屋檐下摆着个油漆斑驳的缺腿的矮桌子，上面放两个破碗，里面盛着一点剩饭和蒜头，想必是他们的早饭。

    我们远离桌子站着，心里有一点惶恐，毕竟头一次接触爱滋病患者，况且她就在里屋。她居然慢慢走了出来。那是一个怎样奇特的人啊，瘦得像少女一般，肢体因衰弱而扭曲着，嘴角溃烂流脓了以后又结了痂，使她的嘴看起来像一团红黑的泥巴。她无法正视，她的眼睛好像也出了问题，不停地流泪，眼珠上像蒙了层白膜。她伸出四肢，那更骇人，皮肤都已溃烂，肤色成黄黑色，流出淡黄的脓水……她想诉说自己的痛苦，但声音细弱，加之方言，我们无法听懂，只能由她丈夫解释。

    她丈夫说，她十年前一次次地卖血，每次卖得90元，她卖血的钱和他打工的钱合起来，盖成了眼前这栋房子。他伸手指指这简陋的房子，除了外墙刷了石灰，里面全是泥土的颜色，显然没有好好装饰过。但这是他们两人的心血，付出了劳力，甚至生命的代价。

    我听着难过，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拿出各种抗生素的药放到桌上，并且嘱咐他们各种药的服法。这时候，我注意到一个穿粉红色上衣的小女孩站到了我的身后，挨得我很近。起先，她一直远远地在猪圈前站着，眼含敌意，似乎很反感我们这些不速之客。

    此刻，她消释了眼里不满，好奇地望着我。我这才看清她，她长得十分清秀，皮肤白皙，头发柔顺干净，那身粉红色的小衣服也洗得很清爽，全然没有一般农家孩子的邋遢相。尤其是她的那双眼，明澈见底，瞳人里闪烁着同龄孩子少见的忧郁。

    我低声问男主人：“这是你的女儿。”“我女儿，今年9岁。”说到女儿，男主人的脸才活泛起来，言辞里有种说不出的爱怜。“知道怎么防止传染给孩子吗？比如不共用碗筷、厕所，还有消毒，不要近距离接触……”我们说了些爱滋病防治的常识。他父亲说都注意了。“她上学了吧？学费怎么办呢？”我又问。“唔，学费……凑呗。”他又变得沉郁起来。我知道，为孩子的母亲治病足以使他们全家倾家荡产，别说是供一个孩子读书了。

    我不再说什么，仿佛有了默契，大家从各自口袋里摸出所有的钱放到矮桌上。接下来的一幕，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见此情景，这位高大健硕的男主人忽然胀红了脸，蹲下身子掩面而泣，就好像一个被人们遗忘了很久又突然受到关照的委屈的小孩，他哭得很伤心，并且哭出了声音，久久不能止住。这让我们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好。女主人也哭了，扭曲着一张脸，丑陋而痛苦地哭着。

    只有他们的女儿，仍旧睁着一双明澈的眼睛，望着我们。她始终没有做声，我只是从她逐渐柔和的眼波里，读出了她对我们的亲近。她的表情那么平和，一派童真，如此纯洁。一边是这般的神明晶莹，一边却是死亡与瘟疫的泥沼。我站在岸边，心中黯然。

    总要告别，我们走出高大凄白的门楣。男主人送出来，女主人也想送，但试了几次都站不起身，我们说，不要送了。但我们不敢近距离和她说话，疾病将我们无奈地阻隔。走出几步，还看见男主人站在门口，他的手里牵着她的女儿，久久地望着，眼里有绝望和感激……还有那双明澈的童真的眼，我总是不能忘、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