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告别

殷健灵

妈妈在她五岁那年死了。

但五岁的她无论如何不相信妈妈是死了。直到亲眼看见妈妈躺在灵柩里，身边围簇着百合花丛，满眼身着素缟的叔叔阿姨……她才不得不承认：妈妈永远地睡着了，打针吃药都不会管用了。

她十二岁时回想五岁的情景，一切都那么清晰可感。她甚至记得自己曾经用手去抚摸过那个透明的盒子，冰凉滑腻的感觉依然留在指尖。她还记得，她和爸爸从殡仪馆出来，在车上，爸爸的嘴角一直在抽搐，他突然用力地拍了一下车座，骂道：你妈妈是个笨蛋，她骑车怎么这么不小心，居然能骑到卡车轮子底下去！

妈妈不是笨蛋，她不是故意的！——她声嘶力竭地为妈妈辩护。就在这一刻，她才绝望地相信，妈妈的确是死了，再也不会回来。

五岁以后，她的生活里便失去了妈妈香喷喷的味道，只剩下了爸爸淡淡的烟草味。爸爸，和她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还好，她一直拥有爸爸的疼爱。 爸爸给她唱催眠曲，扎辫子，缝钮扣，买布娃娃，做好吃的，牵着她的手去上学……凡是一个妈妈能做的，爸爸都做到了。

一直到她十二岁。

十二岁那年，爸爸终于有了新的婚姻。继母比爸爸小十五岁，比她大十五岁。继母还是个姑娘，扎麻花辫，举手投足都带有孩子气。她甚至坐在丈夫腿上撒娇。自从继母来了，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再也不向爸爸撒娇。继母对她还是和善的，给她买衣服，买漂亮的发带，也为她梳辫子，但是，继母的手还不如爸爸的巧，时常将她的头发揪得生疼。继母不会做饭，因此，爸爸要照顾两个女儿。

似乎相安无事。日久，她却觉出隐隐的危机。爸爸被继母用看不见的绳子拴住了手脚，也拴住了心。有些事情，会让继母不高兴，比如爸爸抽烟，爸爸晚归，爸爸交继母不喜欢的朋友……甚至……爸爸对她表现出父女间的亲昵。一般情形下，继母都会说出让她不高兴的理由，唯有最后一种，继母从未提过，或许是难以启齿吧。 但她心里却清楚地知道。只有她知道。

她想，爸爸需要一个完整的家，需要安宁的日子。她不喜欢爸爸重新陷入孤独，只因为有她的存在，同时，她还要安抚继母。安抚继母最好的方式，就是她与父亲的疏离，不再与继母分享爸爸的爱。很难想象，青涩的青春里还要承受如此沉重的爱与压抑。她拒绝父爱，以执拗的反抗来表达内心对爸爸隐忍的关心。她与爸爸争执、吵闹，发展到冷漠、麻木。她闭锁自己，看起来脆弱、神经质。但无论如何，她的学习成绩总是优秀。这是她能给爸爸的唯一安慰。还好，她做这一切，可以有“叛逆青春”的名目护佑。爸爸看着她一日日乖张陌生，试图弥合父女之间的裂缝，但父亲所做一切都是徒劳。曾经亲密无间的女儿，与他渐行渐远。

似乎正因此，爸爸和继母之间的感情却日臻紧密，继母与她亦相安无事，她是这个家的另类。但她时常有稚气的感伤，并因伤感而回忆起童年和爸爸有关的往事。不过，这一切，她都忍住了。

十八岁， 她高中毕业，考取了澳洲的大学。临走前一天，她要求和爸爸单独做一次长谈。就在那一刻，她感觉自己抽紧的身心终于可以舒展，并且有了尽情一恸的冲动。面对爸爸，她泪如泉涌，用双手捂住面颊，断断续续说出她闷在心里很久的话：“其实……你一直是我最爱的爸爸，一分钟都没有改变过。明天我要离开你们了，我终于可以说出来……”原以为自己足够坚强，但最终还是免不了在最后的分别时刻，希望得到爸爸的理解。

爸爸错愕地看着她，什么也不说，泪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