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在烧
殷健灵
十五年了,我一直清晰记得外祖父看我的最后一眼。他费力地拗过裹在被子里的瘦弱的身躯,回过头,茫然地无力地却又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里蒙了一层白雾,目光像隐在夜雾远处的微弱烛光。他仿佛想用目光挽留我,也挽留他自己。他用细若游丝地声音叹道:“我要死了……”
外祖父的生命熄灭在那个冬季的深夜。他生命的灯盏整整点了86年,渐渐渐渐地耗尽了。生命的最后结局总是归于土壤,它的主题是平和空寂,活着的人在恸哭之后,会彻悟会平静,生活的旋律没有一丝变调。
但是,有一种死亡,却是和声中凄厉的变调,锐利、疼痛,如同巨大的匕首扎入黑幕,有殷红的浓血汩汩渗出。活着的人,不仅是痛,更是撕裂、是坠落、是无可逃脱。
这种死亡,是被凶杀。
我竟然还清楚地记得她的名字:王优芳。初中时代,她和我同级不同班,一个很不起眼的女生。这么多年过去,连一些同班同学的名字都已淡忘,可我依然记得她的名字、她的模样。可是,我们一点都不相熟,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剪短发,脸上总是带着潮红,圆脸,眼神总是显得犹疑和退缩。初中毕业后,就再没见过她,也没想到过她。只是隐约知道,她没有继续上高中,而是考上了中师。
这样的一个女生,是最容易被淡忘的。无论什么时候,被淡忘的结局总是比成为议论焦点要好许多,哪怕你如何风光,风光的背面总是荒凉。我读大二那年,王优芳的名字突然被新老中学校友们频频提起,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惊恐和痛惜。
因为,她被杀了。
那时候的王优芳已经是名小学教师了。仲夏的天气,中午时分,正是太阳烧得最猛烈之时。王优芳像往常一样,结束了上午的教学,回到离学校不远的家里吃午饭。下午第一节就是她的语文课,吃完饭,她就必须早早地赶到学校。
这个中午是宁静的,住在王优芳那个小区里的人们甚至没有听到一丝异样的动静。或许太阳的炙烤也麻痹了人的神经和听觉,总之,当事情发生后,人们方如梦初醒,却理不出一点头绪来。
下午的上课铃早早地响了,一向准时的王优芳却迟迟没有出现。坐在教室里的孩子按耐不住的喧哗起来,吵闹声引来了教务主任,教务主任又派人四处寻找王优芳,一直找到她的家里。
可以想见找到王优芳的人在目睹惨状那一刻的惊恐。他走到楼梯口时,就发现了恐怖的异样,一溜新鲜的血迹顺着扶手蜿蜒而上,血迹一直拖到王优芳的家门口。更可疑的是,她家的门竟大敞着,血迹在门口凝成一堆,而地上明显有重物被拖延的痕迹。那痕迹,一直延伸到里面的厕所,王优芳仰面倒在血泊之中,身中数刀,早已停止呼吸。她的血将厕所的地面染得鲜红……
王优芳的被杀惊动了远远近近。警方的分析是,这是一宗离奇的凶杀案。王没有恋爱对象,可以排除情杀的可能;她为人本分老实,与人相处和睦,也可排除仇杀的可能;那么是劫杀?但她家除了在冰箱里少了几个罐头外,贵重物品一概没有丢失。警方推断,王优芳和凶手有过搏斗,她曾在中刀的情况下追下楼,企图抓住凶手,终因体力不支,又被残忍的凶手拽进室内,拖至厕所的地上,凶手则落荒而逃……
我无法想象年仅20出头的王优芳是如何面对那个凶残的持刀人的,她也许认识他,也许不认识,如果认识,那会比不认识更可怕。因为一个熟悉的人,忽然变换狰狞的面目,更是一种精神残杀。当那把尖利的匕首刺进她身体的一刻,在疼痛的同时,她一定经历了更痛的绝望,年轻生命即将断裂的声音如同天地的哭泣,生命之河在即将绚烂铺展前的一瞬断流,如同切断江河的血脉。她躺倒在冰冷的地上,听到自己的血在身边流淌的声音,她的痛不在身上,在心上。就像闻听她的死讯,所有知道或不知道的人会深深地痛惜,不仅为她,更是为了哀悼曾经年轻翠绿的生命。
人们盼望着找到那个残杀者,将他绳之以法,千刀万剐。但是最终王优芳的死还是成了一宗无头案,那段时间,有流窜犯四处作案,警方推断,这一宗亦是流窜犯所为。
年轻的王优芳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她的事情逐渐被人们淡忘,因为又有了层出不穷的新闻。数年过去了,人们偶尔会提起,便说:“那案子还没破吗?唉……”又过了几年,就再也没人提了。
而我,也差不多要忘记了。今天想起生死的话题,又想起了王优芳。对一个活着的人,其实上天对他最大的恩赐不是名利,不是富贵荣华,而是平静地活着,安然地死去。
快乐地活在当下,尽心就是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