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牛津，纯是一个偶然。
    我常常忘记自己身在伦敦，无意识中，读着网上那些流传已久的故事，只觉得所有的事发地都是千里之外，某个永远也不会与自己有关系的遥远的所在。
    我不习惯，达尔文的手稿与标本，全都收藏在南肯辛顿区的自然历史博物馆，一个踏上地铁就可直达的所在；
    读着梵高天才而又落魄的一生，我也不习惯，他的名作《向日葵》，就收藏在特拉法加广场旁的国家美术馆中，不需要一分门票，我就能亲眼目睹，感受画家那饱含激情的笔触；
     又或者，广场旁，有王尔德的纪念碑，这个为了心爱的少年而抛妻弃子的传奇作家，你怎么能想到，走在这平淡无奇的马路上，你的脚印，也许也在重复着他留下的足迹？
    对我而言，这就是生活在欧洲的最大魅力。

    于是，那天我在读着我最喜欢的一位散文作者的回忆，读着她一生中最幸福快乐的那段时光的时候。突然意识到，那曾经像梦境一样遥远的地方，其实很近。
     牛津，我在订购火车票的网站上打下这个单词，2镑33便士，这就是伦敦去那里的单程票价。

    1935年，钱锺书不足二十五岁，杨绛二十四岁，新婚的他们，在这个小镇上开始生活。
    “阿季和钟书每逢好天早晚都外出散步。除了牛津大学公园、附近荒僻静处，他们专挑没去过的地方。闹市郊区，大街小巷，教堂住宅，店铺邮局，一所所学院门前全走个遍，观光加探险。路上碰见邮递员，就把国内来信当面交付给他们，这时往往有小孩一旁等着，很客气地向他们讨中国邮票”  

    如今的牛津，大部分建筑仍维持着中世纪的模样，35年，钱杨夫妇在这里散步的大街小巷，这一刻，落在了我的眼中。我们的故乡，早已面目全非；唯有此处，依稀还能望见当年愉悦求知的那对年轻人。踏上这里的土地，从小读着他们的书长大的我，恍如穿越时光与书本，走向梦中弥漫着书香与雅乐的未知。


     一月底的牛津，说不出的孤寒萧瑟。
     而我竟别是爱这素淡得仿佛秋风拂过的色彩，明明，剑桥的垂柳柔波，要比这里秀丽了不知多少；风中不知是飘着什么气息，把我迷住了。
     路边蓝色的店面，是一家名叫Blackwell的书店；1879刚开业的时候，店面就在这里，小小的，最多只能容纳三个客人站在店里读书。1935年，杨绛在这里的时候，书店已经颇有规模；牛津大学当时认为十八世纪之后的作品算不上是文学，于是钱锺书与她有空就来这书店，读了许多十九与二十世纪的文学作品。 

    今天，这里已经是世界上最大的书店之一——是的，就在这个小镇上，从一家只能容纳三个人的二手书店开始发展起来的，世界之最。我一进去，简直就只想深深地潜进去，每一口呼吸都是沉沉的书香，每一本都想翻看；其实那些书都不大看得明白，但一眼扫过去就想惊叹——天文地理，宗教科学，几乎什么题材的书都包括在内，而且没有商业气息，与英国一般世面上那些连锁集团简洁明快的感觉大为不同。
    好像有一份学者的情怀，驻留在此，我忍不住就捧了一本还算有些看得懂的书回去，讲西方人对中国的探索史；到现在，每每打开那本书，我都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那个书店，又一次深深潜进那片神秘的海洋，如果可能，我真希望自己可以任性地在那里，想呆多久就多久。


   从叹息桥转过一个街角，就是牛津大学图书馆。
   牛津大学总图书馆名Bodleian Library，钱锺书把它译为“饱蠹楼”。在牛津的岁月里，他与杨绛，就真的像两只求知若渴的书虫一般，在这里孜孜不倦地饱读了西方文学史上的经典。
    从1610年起，大不列颠王国的所有出版物，都必须在出版之际寄一份副本给这个图书馆，供学者们阅读。馆内的藏书，也是从来不外借的。学者们进入馆内，只准用铅笔在自己的笔记本上作笔记，不能在书上乱画，也不能带走任何一本书。可以想象，几百年下来，多少人类的智慧，就聚集在此处。
   于是，钱锺书在这里，不得不养成了大量记录读书笔记的习惯；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习惯，才有他后来在文革时默默耕耘而成的著作《管锥篇》。
    再往前几百年，革命时期，英国国王查理一世因战乱流落到牛津附近，想从图书馆中借两本书看，也被图书馆拒绝了。没多久，国王就在战争中失败，被斩首。
    而图书馆，依然矗立在此，似乎全然不受世事影响。多少的国王过去了，多少个王朝过去了，多少个首相走过这里，多少世界一流的学者在这里打开他们庄严博大的学问大门；这里竟可以如此沉静，不向世俗妥协，不因荣耀忘形。
    数百年不变的外表，中世纪的古老大楼，精心雕刻的花纹，拉丁文的校名，朴拙但镶嵌着鲜艳的各个学院纹章的大门……总是那样清淡萧瑟的色彩，知识的尊严，却这样体现着；不为皇室而折腰，黄金的光芒也高贵不过它。

















    漫步牛津街头，是需要一点定力，才愿意相信时光已经逝去的。
    这里，太像一处梦境。

    牛津的图书馆，是另一个钱锺书与杨绛当年找书看的所在。
    门面虽小，依旧别致，不容人忽视。
    恍然觉得，在这样的小镇上生活，对爱学问的人来说，是一份太奢侈的美好。
    无怪乎，这里的岁月，是杨绛回顾一生时，感到最快乐的时光。
 




     牛津另一处有意思的所在，是镇上的“爱丽丝的店”。
    若不是到了这儿，我总也想不到，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地方：《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故事里，爱丽丝在这家店，被坏脾气的绵羊接待过。
    虽然现实里店员并不是绵羊，这小铺头也并非好事者附会出来的所在，而是爱丽丝——故事的原型，一个小姑娘，牛津大学一个数学教授的女儿，曾经在这买糖吃的一家店。她的爸爸在哄她的时候编故事，便把这些她平时常去的地方，都一一编到了故事里。
    现在，整个小店里有各种爱丽丝的纪念品。我在那里买了一本1871年版本的《爱丽丝梦游仙境》。
    基本上，拿着那本书的时候，我觉得在梦游的是我自己。



    进入饭堂的时候，天色已晚，照相变得困难。所以，最好的景色，其实都在记忆中。
    我看得出来，那是一个地道的可以举办高桌晚宴的大餐厅。长长的学生餐桌的尽头，是导师就餐的高桌。
   高桌背后，挂着亨利八世、伊丽莎白一世，以及红衣主教沃尔西的画像，他们大约是与这学院相关的最伟大的人物了；墙上挂的其他的画像，都是这个学院历代的杰出毕业生，而且新的画像，还在不断被挂上去。
    传统未断，古人也就不觉得有如何古，看着沃尔西主教端端正正地被挂在那里，仿佛每个学生还都能与他切磋一下学问，在学院里别一下苗头呢。
    哈利波特，不是真的，可是在这里站着，却也会浮现丰富的记忆；
    看着电影的时候，我又怎么想得到，哈利波特吃饭的饭堂，原来在现实中却是Lewis Carroll就餐的地方。在这里被构思出来的故事，，其实是“爱丽丝梦游仙境”呢？
    建筑外表，好像是亲历着历史；但建筑里面，是各种熟悉亲切的传说与童话，多么有意思的地方啊。

     基督堂学院的礼品店里，有一个小侧门。我们路过的时候，门打开，里面跑出了一串的学生，都是十岁左右的少年。那竟是一个仍然在使用的教室。
    说起来也是难得一遇的经历：在这个十六世纪建造的教堂里，见到系着领带，穿着笔挺的衬衫背心、外面罩着黑色学袍的外国小正太们从石头屋子里跑出来，里面，灯光温馨，课桌上有金色描线的花纹。
    他们的一举一动，已经充满了斯文的贵族气。
    我想起白天，自己登上教堂的尖顶，俯瞰整个校园，色彩清淡，威仪不浅；学习，在这里是这样一件奢华、崇高又有尊严的事情。
    目睹这样的氛围，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
    突然地，自己就充满了羡慕。第一次意识到，有一种弥补不来的缺憾，生生地在生命中就这样若无其事地趟过去了；一直觉得“我迟早会得到”，但原来过去了的那就是弥补不了的。
    不知不觉间，生活早就让人走向了另一端。  
   这是基督堂学院的图书馆，里面还有很多学生在学习。
   我想起自己读过的高中，当年为了钱锺书这个名字而考进去，可是，除了图书馆中偶尔惊鸿一现的基本旧书还印着那个时代这中学的纹章，其他，什么痕迹都没有了。不过区区七十年。而七百年的牛津，却依然是那时模样。在这里，我读到他们学贯中西的原因。
   还是很难想象，在一个这样的地方学习，到底过的会是怎样的日子。唯一肯定的是，这里，对所有爱读书的人，大概算得上是一个如天堂一般珍贵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