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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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桐野夏生的《异常》合本前,千万般的舍不得,只因悲呦难平,心想这部翻来覆去呼唤温柔的小说,竟无半点温情可言呢?在此之前,刚去重温了熊井启的《望乡》,最后栗原小卷站在娼妓们的墓碑前,泪流满面道:“阿崎婆婆,她们都背对日本,在此长眠!”是的,那些被自己国家出卖的女人们,对乡土竟是满怀憎意,死了之后,连灵魂都不愿再望它一眼,“家乡”二字竟成为真正不堪回首的“血泪史”,阿崎的老鸨菊子夫人临死前一再嘱咐她:“不要回去,回去也没有什么好事!”果然,她回去以后,只见证比冰川更冰酷的亲情,换得满心凄凉之后,踉踉跄跄地奔赴了更陌生遥远的满洲。
而这部《异常》,同样似是讲了一个残酷至极的冷笑话,文明高度发达的社会里,卖春都不再是被迫,却是出于自愿。人类本能地崇尚美好,需求被爱,然而为天赋所累,并非每个人生下来便前途光明,与生俱来的东西却偏偏决定了大部份人的东西。美或不美,比聪明或不聪明,要重要太多。这书里,便是为美丽和不美丽的女人,一遍遍地唱着哀歌。她们几乎在同一个起点上开始人生的“竞赛”,曲曲折折,经历世态炎凉之后,竟又殊途同归,这黑色幽默的戏码,在桐野夏生笔下,鲜活而又硬冷。尤其间中时常跳出的那几句刺眼的话:“求求你,看我一眼罢,给我一点温柔。”
当“温柔”变成一种买卖,哪里又有善良可言?人群里,到处都是正常的人,在灵魂深处偷偷咀嚼不正常的果实,书中那三位女子亦是一样,只是变态得更加明显,更加听天由命。
请允许我以“她”来称呼这位女子,因为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找到此人的名字,她像幽灵一般讲述自己的所见所闻,有诸多谎言掺杂其中,当然,那都是可以理解的假话,因为看到后来,我很担心倘若没有这些谎话,她还能不能活下来。她跟妹妹一样,属于混血儿,母亲是日本人,父亲是瑞典人,然而生下她,却像是一种讽刺,她空有“混血儿”的美名,却是位毫无美感可言的女子,走在人群中,会迅速地被埋没。所以她只好撒谎,竭力向他人表明自己只是长得普通,她的妹妹百合子倾国倾城,因此成为与她互为拖累。她看似睿智机敏,在残酷的高中岁月里,甚至竭力摆出“冷眼旁世”的态度,然而活在嫉妒煎熬中的女人,一辈子都无法真正的“超脱”。她无可避免地需要求,渴求被人呵护,无奈心中的“恶意”却随着温情的缺失而日渐壮大。母亲因抑郁症而自刎,父亲娶了年轻的女人,她活在被遗忘的世界里,变得脾气古怪,心中充满愤怒。与她同校的妹妹,却依然像仙子一般凌驾于平庸的姐姐之上,令她既羡慕又仇恨。为了排遣这种逼厌的情绪,她只得去欺负老实的同班同学和惠,诱导她走向深渊,给她的初恋留下致命伤口,这种丧心病狂的行为,终究建立在她强烈的缺失感之上。她总是偏执地认为,上帝的不公正才让某些人幸福,另一些人却永远不幸,所以和惠再怎么努力学习都只是个没有心机,让人讨厌的傻大姐;而百合子却可以凭天生的美貌得到全世界。“幸灾乐祸”是她的生活“良药”,她希望所有曾经比她幸福的人都能不幸,所以看着昔日最优秀的同学美鹤因误入奥姆真理教而犯下重罪,遭受牢狱之灾时,她恶毒的欣喜流遍了平庸的全身。她刻薄、自私,潜意识里妄想被男人需要,并因此而更加傲慢,让人敬而远之。心灵的扭曲令她在苍老的同时日渐干枯,直到拥有了百合子的私生子——一位盲眼的绝世美少年,激情才复又点燃。总算,她有了美,并将美留在身边,终日面对,这种美尽管长在别人身上,却弥补了她从未有过的东西。所以即便这美少年有最纯真的邪恶,她都会抱着他,与他一同站在立有地藏菩萨的巷口贩售他的惊世之美。这一刻,她总算松驰下来,可以安心地迈向百合子与和惠了。
像百合子这样的女子,应该称之为“男人的试金石”,是专门用来点穿男人的劣根性而造的。百合子有令人恐惧的美貌,所以她可以十二岁便破身,十四岁和父亲的好友通奸,高中一年级便与同性恋美少年合作卖淫,向对她馋涎矣久的师生收取昂贵的嫖资。然而“混血儿”的美貌太过短暂,变异基因决定她们易老、易丑,年过三十便形容古怪,继而丑陋,所以“盛极而衰”的说法在百合子身上很快灵验,她像是吸取了姐姐对她的憎恶,从众星捧月很快落到无人问津的地步。然而百合子很放松,且认命,她懂得男人的需求,对自己的下场亦早有领悟,因此更是放纵声色,过度地挥霍情欲,加速了她的枯萎,可她毫不在乎,坦然面对萎靡的命运。美鹤讲过,百合子是真正的哲人,她隐藏自己的智慧,只拿空洞的美貌颠倒众生,因为人之本性肤浅,对优秀的表皮之注重要远远高于优秀的内里,内里只是看不见的,虚无的东西,人太现实,只抓住可以让他人一目了然的东西。这便是为什么和惠卖春时,会对每一个出示她在一流公司上班的职员证,因为她害怕别人看不到她的优点。百合子不用,她知道自己没必要努力,只要这么坐在那里,勾一勾手指,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所以百合子人老珠黄,面目可憎的时候,都非常表静,没有丝毫的不甘愿,她已经尝过巅峰的滋味了,是其它女人鲜少能有的荣誉。这一生,已经够了。那些相貌平庸的女人们,永远无法承受这样的枯荣。
和惠的故事也许是整部小说中最真实的,她不漂亮,所以很要命。不漂亮是大部份女人的烦恼,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总会盯着漂亮的女人看,盯到两眼充血,我们有意无意地谈论那些有美丽皮囊的人儿,猜测他们的家庭背景和爱好,对美的向往,于和惠来讲,成了一种累赘。和惠有强迫症,减肥减到形同骷髅;她遇事太过较真,心高气傲又不受重视;更麻烦的是她没有被男人爱过,所以保持处子之身直到三十岁。和惠决定做妓女的心情,我很理解,一个没有享受过爱情温柔的女人,就只能建立一些短暂的男女关系,比如妓女与嫖客,一个半小时内完事,把钱算清楚,然后走人。和惠长得难看,卖春也比较困难,但她拉客却像念书一般努力,这让她显得愈发悲哀。瞧,我每天都能跟不同的男人睡觉唉!他们都会要我的肉体唉!和惠总是这样想,以为如此“受欢迎“的人生,才真正叫做“圆满”。白天的公司受到的冷漠,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巨大落差,令和惠无所适从,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永远无法得到想要的关注,比如作为女人,她希望受男人宠爱,于是去卖淫,开始还勉强能做应召女郎,可后来连这个都做不了,就只好去站街当流莺。和惠越来越瘦,妆化得恶鬼一般恐怖,除了她自己,没有人不被她吓倒,精神的变态导致肉体愈加丑陋。而她之所以要这么夸张地突出自己的纤瘦身材和平庸五官,只是为了能有更多的人看一看她。女人的需求,看似与男人一般多,其实只是最简单的呵护而已。可是和惠得不到,诸多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丑女人,都得不到。她看到同样丑陋的百合子时,两只鬼一般可怖的流莺,就这么站在地藏菩萨前头,等待那些重口味的男人来戏弄摧残。
所以倘若你在地铁站,抑或超市门口,看到那种面孔涂得煞白,眼皮深蓝,嘴唇血红的烟花女,尤其是已丑到不忍卒睹的类型,千万不要漠视或逃避,最好连悲悯的眼神都不要给,就这样看似无心地与之擦肩就好。因为她们是每位平凡女子身后长长的幽灵般的拖影,是你永远无法割除的阴暗与遗憾。她穷凶极恶的陷害,百合子犀利通透的处世观,和惠饱含悲情的愚昧思想,是烙在残酷人性里的三句诅咒,诅咒“努力与成功无关”这一真理,诅咒“美貌与幸福密不可分”这一真理,更诅咒“谎言只是自欺欺人”的真相!既然颓败是注定的,那么变态也就成了无可厚非的事。我们最需要知道的是,自己美吗?或者,你爱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