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是断断续续看完的，当然在此之前我一直觉得侦探小说应该一气读罢，比较过瘾。可钱德勒的小说野心不在于怎样引人入胜，制造悬念的解谜似乎也不算费尽心机，他正如阿城在序言中所说的，力求“一种雅俗共赏的手法，既有一般人可以思考的程度，又能写出只有艺术小说才能产生的那种力量。”可是怎么看都是两头都不着的感觉。

我对推理侦探小说的要求不算太高，只要情节设计别出心裁，在真相揭晓之前永远别让我猜到答案就可以了，可惜钱德勒因为创作年代的关系，未能制造奇迹，既是比利·怀尔德赞美的“闪电”。更让人失望的是，被喻为“高贵硬汉”的主人公侦探马洛，未曾搏得我的好感，他太愤世嫉俗，像只冲动的刺猬，把每个有钱人都嘲讽了，仿佛全世界都欠了他一笔钱，而他因为品格太过端正而拒绝被偿还。我一直以为全世界最糟糕的侦探有两种，一种是刀削斧凿出来的忠诚烈警，另一种则是平凡好事的家庭主妇，他们破案多半莫明其妙外带误打误撞，丝毫不尊重案件本身设下的巧妙机关，并且对谜题的分析力非常弱。而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恰恰是符合前一种，于是脉络推进就变得生硬极了，比如马洛与真凶相识的那段处理，简直是没头没脑，恍惚间这个人就出现了，显得有点儿特别，且非常唐突，最终发现这位是罪犯的辰光，你绝对不会有丝毫惊讶，反而还满腔失落，因为太简单了。当代的欧美作家写推理侦探小说仿佛都是师承钱德勒，开头拼命辅呈案件的蹊跷离奇，写到中段忽然想起还得安插凶手进去，于是浮现了几个甚至只有一个嫌疑人，最终那个人承担了全部后果。

这就是我钟情日系本格推理的原因，线索千丝万缕，但懂得在扰乱你视线的同时绞尽脑汁赢得“拍案叫绝”的效果，可悲的是原本由爱伦·坡和柯南道尔那一众西方鼻祖创造的文学类型，最终却掐断了后辈的路，反而让细腻阴柔的东方人有了用武之地。《漫》犯了同样的毛病，顺藤摸瓜式的，枯燥乏味的跟踪追访，外加令人啼笑皆非的巧合，没有惊喜，更别提惊艳了。当然，我承认对白和内心独白相当幽默，这大约是电影导演钟情他的原因，其中随便抽出一段来就可以拍一场戏，都不用修改成剧本。必须说，我喜欢宋碧云的翻译，行文流畅还极富趣味，像个风趣而狡猾的小老头儿在给你讲故事，语气刻薄到近乎傻气。然而剥离了犀利灵动的文笔，叙事上的拖沓无力，内容上的缺少亮点依然暴露得很严重。

每次看书，我都是先看内容，完了再回过头去看前面的序言，这才发现原来钱德勒自己就是个短命的酒鬼，马洛多多少少有他自己的影子在，但那绝对只是个空有小机灵的人物，意气用事到让人头皮发麻，尤其是在追查韦德的私人医生那几章里，我至今不明白有什么值得他非得把这三个老人冷嘲热讽一番的？这种莫明的逼厌恐怕很多读者看了都不免错愕，随后产生不信任，一个不够冷静甚至陷入某种愚蠢的疯狂的破案者，是绝对得不到信任的。倘若所谓的“纯文学”就是这样塑造人物的，那么马洛会是我读过的作品中最不可理喻的人物，哪怕他看上去颇有义气，甘为朋友赴汤蹈火、两肋插刀，而结下这友谊的起源只不过是出于同情帮了一个落魄的醉汉，随后便惺惺相惜，给他留宿，帮他逃跑，为他坐牢。紧接着一群人找上了他，如众星捧月，而稍有脑子的，尤其是钟情侦探小说的读者，大约都会一头雾水，凭什么无论有头有脸的黑帮大佬，抑或富可敌国的精明资本家，都纷纷将目光投向一个三流的私家侦探，尽管小说一再解释原因，可它们听起来勉强到“都不够拍死一只苍蝇的”。

西方推理侦探小说的软肋就是太平辅直叙，写什么都是硬邦邦的，从痕迹鉴定到盘问追索，还试图藉历史遗留表达某些社会意义与政治观点，唯独抖不出惊世骇俗的包袱。在此，不得不恶毒地剧透一下钱德勒为《漫》设置的其中一个真相：他让一个人的太阳穴上擦了一枪，然后被麻醉后放在冰棺里，于是人们看到他额边有个血淋淋的枪洞，浑身冰凉，就以为他已经自杀身亡，而实际上他没有死，后来整了容继续逍遥在人间。另外，还是忍不住要请教一下热爱钱德勒的村上春树，《漫》中凶手制造自杀假象的时候，是怎么做到一边在室内行凶，一边注意着室外海滩冲浪最高潮的时段，以便下手时利用它来掩盖枪声的呢？难道凶手有千里穿透眼？

你看到这样的谜底难道就没有“把椅子用力往墙上摔”的冲动？看来当代西方推理小说弱智到今天，钱德勒“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