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无用的诗句”显示“记录”的力量
(2015-05-05 16:52:33)用“无用的诗句”显示“记录”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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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从一代“打工者”中涌现出来的当代女诗人,郑小琼像一枚尖锐的牛角,刺破了这个时代虚幻的诗歌美学天空,成为一种无法取代的“疼痛”。在这个意义上,她一系列的“打工诗歌”,是真正的美学先锋。《人民文学》今年第一期的《女工记》无疑还是这样的姿态和倾向,由打工的经验和情感沉淀所生成的诗句依然尖锐。她甚至在《女工记》中更为直接地宣称:“这个单一向度的疼痛,是我自己的立场。”而《女工记》中更令人震惊的是,郑小琼从以前的个人生活体验走向了更为广阔的“女工”世界,她更加客观了。她不仅写“诗”,还附夹散文“手记”,诗体表现部分也采用了一种“记”的方式或手法。由此,读者可以看到一个更加清晰而坚韧如水的“女工”加“诗人”的双料诚实,无数漂泊的生命女工汇成了至大无垠的体验生命之流,成为无法忘却也无从躲避和遮蔽的一代人的粗壮生命痕迹,掠过记忆,上升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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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本是中国传统写作的固有方式,是汉语写作的基本功能和基本方式之一。在古代,“记”的对象是神话或奇异的事与人,如《搜神记》、《西游记》等。来到现代社会,文学致力于打造文学自身的神话,套上了厚厚一件自以为聪明的审美的“马甲”,而离地面、离现实却越来越隔膜脱离。“记”的方式也往往被束之高阁,甚至弃如敝帚。那些朴素诚实的写作,少之又少。但还是有人愿意将自己的写作称为“记”,如孙犁的《风云初记》、《白洋淀记事》等。如今,这个“神话”、“想象”与“穿越”风行文学的时代,郑小琼的《女工记》以及那些被同样冠以“非虚构”之名的创作,如王小妮的《上课记》等,却脱下了“虚构”的“马甲”,重拾中国文学“记”这一伟大而谦虚的传统,让我们看到当代文学富有风骨的质朴写作的一面。所谓“非虚构”就是“袪虚构”“反神话”,它如此的谦虚,单纯地“记”而已。
以“记”为诗歌主张的诗人,所作的努力无非“记录”二字。以“记”为追求的诗歌,其震撼力和魅力也来自于“记录”二字。但如此简单的两个字,肯定会让一部分诗学家、美学家大失所望——诗歌写作者怎么还停留或迷恋在“材料”上面!“记录”不是文学!更不是诗!文学理论表示,材料一定要经过“心灵”的过滤和重组。但也有诗歌写作者却正是由“记录”获得力量,获得“真”的魅力。当然,这些貌似“材料性”的呈现,已然经过心灵陶铸,是具有美学意义的“记”。
以郑小琼为例,她在自己的诗歌中记录下上百个真实的女工姓名。她所用的“记”,方式却是要颠覆这个“们”字,而直接写下周细灵、曹涛、王海燕、蓉蓉、阿艳、伍春兰……直接写下身高一米七四,体重七十八斤,每天加班四个小时,每月休息一天;直接写下短裙上158号的牌子,一百六十块或七百四十块工资;直接写下“跪着的讨薪者”和“用肉体饲养着都市的欲望”。她感叹:“我用无用的诗句/回忆你或者我这十年的命运”。在这种“你或者我”混合为一的体验中,她甚至觉得诗歌文本尚且不够表达,还要附赘上散文文体的“狗尾续貂”式的冗长的“手记”,这些仿佛没有经过诗人心灵“过滤”的材料性的东西,来作进一步的散文化的表达。她没有把那些可能被美学大师或诗学智慧标榜为“无用之用”的诗歌美学做得更加精美,而是从“无用之用”退到更加彻底的“无用”地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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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更加无用的“诗句”或“诗记”再加上“手记”,为什么会令我们惊讶和震撼?郑小琼在“手记”中谈到:“现实中,无论是新闻、报纸、杂志……太多版面都是关注名人以及他们的成功史”,即使谈到农民工、女工,媒体也往往按照“选题”需要,将这些具体的生命“用一个集体的名字代替,用的是‘们’字。”因此,她所能够做的,就是在诗歌中“把这个‘们’换作她,一个个有姓名的个体,只有深入到她们之中,才会感受到在‘们’背后的个体命运。”
任何美学先锋都是历史的产物。想想一千多年以前白居易的诗学创新,再联系郑小琼所遭遇到的现实问题和诗学问题:她将不是诗的化成诗,不是文学的化成文学,将被新闻报纸和杂志等流行媒体塑造的三十年的“发展史”、“崛起史”,叙事成一部有血有肉的“女工史”,还原成一部由千千万万个体生命所经验所堆积而成的生命史,一部用文学之“记”的方式记下的具体真实的人民历史,确是富有探索性的。再想想当代文坛所能提供给我们的许多文学作品,那些充满了所谓“细节”的文学写作,那些细节满页满篇地扩张的作品,比照一下,我们就会明白,那些作品中的所谓“细节”,倒是真正的“文学细节”,是作家们头脑中、想象中由所谓的“文学性”鼓吹膨胀起来的细节,甚或是凭空杜撰出来的“细节”。而郑小琼笔下的“细节”,都是收敛的、淘汰了虚浮因子而无一处无来历的真实细节。“我只有默默地在纸上记下这一切。”诗人这样说。
恩格斯在评价巴尔扎克时说:“他汇编了一部完整的法国社会的历史,我从这里,甚至在经济细节方面所学到的东西,也要比从当时所有职业的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还多。”我们不是也没必要拿巴尔扎克和郑小琼相比,但郑小琼以及如她一样进行实践的诗歌写作者,或许正在做着这样的努力,试图打开一条诗歌现实主义的道路。(张贝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