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机器
机器充满了哲学的味道,它生硬的,枯燥,没有一点儿感性,向左,向右,向前,向后,进退,它都遵循着某种顽固而单一的法则,绝不妥协地按着自己的逻辑切割,打磨,在光滑的钢铁上留下一道道螺纹,它残酷的面孔,冷冰冰地对着它夹头里的钢铁,将它们一节一节的切断。它的巨大摧毁的力量柔软而坚硬,像一个顽固的训诫者一样向我们叙说着万物的不可信用,言说着坚硬的铁原来是如此虚无而软弱。冷却油在滴着,凝重的,柔和的,透明的,像一场粘稠的爱情一样,安慰着一节节正在断裂的铁,瓦解着曾经坚硬的性命,铁在机台断裂着,没有了声音,没有了反抗,也没有它挣扎。可以想象,一块铁面对一台完整的具有巨大的摧残力的机器,它是多么的脆弱。我看见铁被切,拉,压,刨,剪,磨,它们断裂,被打磨成各种形状,安静地躺在塑料筐中。我感觉一个坚硬的生命就是这样被强大的外力所改变,修饰,它不再具有它以前的形状,角度,外观,秉性……它被外力彻底的改变了,变成强大的外力所需要的那种大小,外形,功能,特征。我从小习惯了铁匠铺的铁在外力作用下,,那种灼热的呐喊与尖锐的疼痛,而如今,面对机器,它竟如此的脆弱。
我每天守在那台钻孔机面前,左手从机台上取下一块各种形状的铁块,放在机台底板上,并紧紧地将它按在模板里,右手按着绿色开关,机头上尖锐的钻头缓慢逼近铁块。“哧哧”,“哧哧”巨大的声音袭了过来,钻头碰到了铁块,我感觉剧烈的颤抖从铁块传了来过,它像潮涨的海水般涌动着,掀起了阵阵巨浪,沿着我压着铁块的手指,直到整个手掌,沿着手掌弥漫了整个手臂,波动到整个身躯。它们迅速而尖锐,像涌动的电流,直刺入人的神经。我记得第一次钻孔的情形,当我压下钻头时,那股剧烈的颤动把我惊吓得将压着的左手收缩了一下,钻头下的铁块飞快旋转起来,像陀螺一样,我不知所措地叫起来了,身边的师傅迅速将整个机台关了,高速旋转的铁块才缓慢地安静下来。一天,一天,过去了,我渐渐地适应了颤动,原本敏感的身体面。颤动的袭击渐渐麻木了,不再感到惊吓,也不再有恐惧,左手食指与拇指的血泡渐渐变成厚厚而粗糙的茧。“哐当,哐当”,半年之后,原来的尖锐逐渐的柔和起来,那些低沉有力的撞击声在我内心渐渐迤逶成音乐一样,它们曲线起伏,充满了韵律。“哐——”这是钻头落下的声音,它尖锐,像巨大的重物落在坚实的硬物之间,那种碰撞充满了对抗的味道。像两个内功高深者在比试,它们对视,然后出招,两股内力相撞在一起了。“哧——哧——哧——”这是钻头进入钢铁的声音,它低沉,它是一种隐藏在内部的钻入,把声音压低了,剩下只有力量,侵入是持续的,坚韧的,没有一点儿妥协的味道,一点一点,我看见那些细碎的铁屑在飞舞,钻头进入钢铁躯体更深了,那浩淼的力量在凝聚,变得更为坚硬。“嘶—当——”这是钻头撤退的声音,它悠长,这是一个复杂的声音,嘶—,绵长,却不起伏,充满了意味,是钻头对铁具的最后一击,当——,短促,决绝,钻头从铁具上撤了回来,像鱼从暗水中游向远方,它充满了征服与被征服,喜悦与悲痛,绝望与隐痛。机器在我的身旁不断的“哐当,哐当”响着,它像一盏盏刺眼的灯在我的眼前晃荡着,深入耳朵,四周安静下来,只剩下机器的声音,它们涨落成一片潮水,包围了整个车间,机台,铁具,图纸,塑料筐……数十台机器的车间声音嘈杂,在车间走动的人,像鱼一样在喧嚣的潮水间走动。
很多夜班的时候,我望着车间外安静的夜色,深邃而浩渺。附近工业区道路上没有车辆与行人,只有一片寂静。车间的声音像一台巨大的礁石从夜的深处耸了出来,它背后是空阔与虚无。午夜三点,人最为疲倦的时候,我看着周围的同事睡意惺松的眼睛,他们眼里的疲倦与忧郁。我一直认为,人的身体跟时间一样,白天是动词,它躁动,喧哗,嘈杂,而深夜三点,身体里蛰伏的寂静便浮了出来,它是一个名词,它缓慢,陌生,理智,孱弱。更多的时间我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细胞也在这放松起来,它们会把白天的一切翻卷出来反刍。你看到邻近机台的同事的疲倦在暗处反光,被磨亮,映照在锃亮的机器上。机器的速度并没有人的疲倦而缓慢下去,它们还是坚硬而迅猛的砸着,冲着,钻着,它们依保持着那种莽撞,以及由内在程序赋于的力道,把一块块钢铁切割,变形。在每个重复的瞬间,它们都给予铁具以新的面孔,把毛坯变成了零件,把钢条变成工具,它的每一个动作,伸,展,控,钻,吸,压,挤……不断地在潮水般的声音间反复呈现,又反复地消逝,像一张张“黑暗人群中幽幽闪现的面孔/潮湿、黝黑的枝上的花朵。”此刻,我正好想起庞德的这句诗。疲倦的工友们低头,躬身,弯腰,左手压住等待钻孔的毛坯,右手压着钻头起动开关,机器的头顶,是白炽灯光,正好照耀着一张张面孔,在每一次动与静之间,在浓重的睡意之间,他们的表情是那样的模糊,灯光与声音扭曲并夸张着在机台上操作的工友们的脸……那些脸上,浮动的是低语般的碎片,他们有冷漠的,热情的,沉思的,黯然的,愤怒的,压抑的,快乐的,轻松的,麻木的表情,他们在做不同的活计,偶然交谈一下,那些言语很快让机器的嘈杂声吞食,在短暂之间不断归于沉默。沉默中隐藏着梦境般的虚无,一些葳蕤的念头在内心中生长着,又凋零了,在重复着单调的动作之间。
我开始关注我周身机器以及与此相关的周围事物,比如我操作的钻孔机前一道工序是刻字,后一道工序是铣方头。我关心着与这些工序相关的机器,刻字机,自动车床,水磨砂轮机,滚牙机……。钻孔机在厂房里的左边,六台,排成一线,它们瘦而高,机座小,在机座上头耸立着半椭圆形的钻头臂,上面是开关,校转轮盘,刻度盘,夹头,探头,钻头夹,升降台……,六台钻孔机像六棵低垂头颅的向日葵,她们沉思着,我进工厂的时候,整个厂房里操作机器只有五个女工,她们恰好都在操作钻孔机,钻孔机是这个五金厂里最为温柔而羞涩的机器。我前面的刻字机是老式的,笨重,像蜷伏起来的巨大阴影,它的颜色也不同一般机器的绿色,淡黑色的。现在我回忆起它,内心还有一种隐隐的痛。有一回,我的一个同事操作不小心,手被刻字机刻上“02TS9N”字样,血流不止,半年之后,那几个字还留在他的手上。半年后,那台打刻机换了另外一种半自动的机器,与以前那台笨重的相比,它的速度,功效,品质都明显的好于那台旧式的机器。这台只有张门长条凳大不了多少的半自动刻字机由料槽,动力轮,模板,进料口……它矮小,不起眼,成为整个车间最为小的机器,半年之后,我离开了钻孔机,就开始操作这台半自动刻字机。后来,工厂换了不少机器,我发现在这家工厂机器大小与功效方面恰恰成反比例,在同功能的机器里面,越小的机器功效越好,这种比例的调整将可能把我对机器原来的感受涂改掉。比如我原来操作个的那台老式刻字机,我常常为它刻字的重力造成的造成线形钢材的原始曲率达不到规定直线度,必须用手工校正感到恼火。换上这台矮小的半自动机器以后,我再没有用细小的铁锤在校正仪表校正过曲线度了。我对笨重而庞大的事物不再有那么深信,它的稳固在我内心渐渐动摇起来,这种怀疑让我对周围的事物常常有一种不信任。一个人的信用原来如此易弯,它紧贴内心的柔软处,因对某种固有信任的东西倒塌,会让她对原本构造的一切都倒塌。我感觉到身体远处渐渐推来了一股力量,它们在轻微的颤动着,我知道这种力量来自笨重的老式刻字机与这台半自动刻字的对比,它是怎么撼动了我内心对原来事物的看法。我看着这台刻字机在不停的转动,在一个并不大的空隙间,它“吱呀吱呀”的声音像弧步的音阶,它的旋律比起钻孔机的优美而令人感动,它们深沉如纺纱机或者乡间的辘轳,它全身的绿漆,正恰添加了我对乡间的回忆。二个月之后,我已能够从它声音的尖沉,大小,长短里辨别我正在刻字的线形钢铁的曲率是不是大了,字的深度是不是够了。它的声音对于我的耳朵产生了一种方位感,像旷野里一条平缓的溪流,从水声中感觉它的是不是有了落差曲折。更多的时候,我会从它的声音中回想川东的乡间,清晨,白雾,露水,绿树,青草,辘轳声声,远处是村庄的屋舍,倾斜着的屋顶,炊烟或者鸟鸣,偶尔一列正经过火车疾驰而过。它的绿色的身体让我充满了对乡间的回忆。在这均匀而的节奏间,我看见自己的青春在亮着,又在熄灭着,我注视转动的动力轮,在两圈之间的空隙里,剩下的是一片黯淡的叹息。在转动之中,它带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钢铁的机器还是那台机器,头顶上的灯还是那盏灯,在亮着,原来的喧哗还是那片喧哗 。我对乡下与往事的回忆,对将来与梦境的眺望,一个瞬间上升的念头引起的内心波动,它在瞬间升起,又缓缓的降落,什么都没有留下。我站在我的位置上,机器站在它的位置上,丝攻料坯从窄窄的料槽里缓缓流动着,一颗一颗地流到了那个字模下面,被打印上字,又流进了塑像盆里。一切都那样有条不絮地重复着,我对外界在这种单调而枯燥的重复中逐渐麻木,遮住了我的一切念头与想法。数年之后,当我折过身来,回忆起这些年华,写一首叫着《黄麻岭》, “……/在一张小小的工卡上……我生命的全部/啊,我把自己交给它,一个小小的村庄/风吹走了我的一切/我只剩下的苍老,回家?”黄麻岭是一个小村庄,而这台绿色的刻字机就这个村庄里的某个工业区的某个厂房里。
机器充满了野性的成份,它有着某种不可阻当的力量,它可以摧毁一切坚硬与顽强,博学与睿智。近距离操作机器,听它的呼吸与心跳。我似乎觉得我与它之间的距离已经消逝,在这种强度的劳动下,我常常把自己与机器混合在一起。我常常禁不住自我询问,在这样的工厂,究竟是我在操作着机器,还是机器在操作我?我无法摆脱机器与我之间的关系,它们从朦胧中逐渐清晰而尖锐起来,思考的结果常常是令人沮丧。我想起了《摩登时代》那个拧螺丝的工人,机器开始占据其他的东西应该占据的位置,它的转动也带来我对自己命运的思考,此刻我只是一个空缺,在人间这台巨大的机器面前,我只是一颗即将被拧紧的螺丝。更多时候,我觉得我自己就像一台机器,整齐地排列着,站着,走着,转动着,它甚至有着我这台半自动刻字机同样发绿的颜色。秋天的雨水正钢铁架构的厂房檐沿流了下来,厂房外的树木在落叶,叶子陈旧而衰败,带着一股忧伤,它们此刻与我的内心如此的相似。在深秋的雨水中,“哐当,哐当”的声音不断冲入我的耳中。
一个人对外界有着本能的敏感与内心的倔强,这种倔强与敏感因一次次徒劳地碰撞外界环境的失败,渐渐在扭曲,变形,被同化,驯服。这个过程是令人沮丧的,绝望的煎熬,从内心的反抗到本能的愤怒,从愤怒到失望,从失望到绝望,从绝望到服从,每一个阶段都是都那样的烦恼与战栗不安。这是一次次反复被揭开流血不愈的伤口的过程,一次又一次将自己原本敏感的神经伤害,让它从此麻木起来。这是一面抵抗,一面丧失的过程与情形。个体的孤立无力感是痛觉的原点,伤口的来源。这些年,我因为不满,从这个工业城市的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从一个工厂到另一个工厂,从一个车间到另一个车间,从一个机台到另一机台,我的愤怒逐渐的丧失之中。在这个内心找不到所依的时代,它只有不断地流动,漫无目的寻找内心所依处,在流动中她逐渐的蒸化,消逝,最为彻底地被外界环境扭曲,服从了外界环境。旁边钻孔机的“哐——”“哧——哧——哧”“嘶——当”的声音不断在重复着,我目睹一块块铁被钻孔,被做成了这个工业时代的制品。在这个过程中,我,何尝不是被现实这台无形的机器渐渐打磨成了一个现实所需的制品!
我一直在这种丧失中生活,因丧失而感伤,因感伤而苦痛,我知道作为个体在现在实的柔弱的,因为柔弱才能感知更多柔弱者的内心,也因柔弱进得变得顽固而刚强。当我明白这种伤痛的来源,却对它无能为力时,仅剩对现实的绝望与敌意。在工厂里,我看到一块块铁放线切割机上切割,水磨机上打磨,然后卷边,钻孔,磨刺头……最后喷油,将它制成半制品,或者将它切割,打磨,冲,剪,轧,压,滚牙,热处理……最后变成成品的时候,这一刻,一种无尽的悲哀涌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