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时间：2006-3-7 10:47:16

1
它伸手握住河岸，或者拉长脖子眺望远方
拐弯的河，用惯有的冷漠拒绝它多情的绿色
隔着春天的鸟鸣，我年仅五岁
站在送葬的队伍间，树木不经意地
向后退去，像死去的不再返回的祖母
它们表情奇特却不为我所记忆，只剩下一些
习以成俗的称谓，不断灌满这些抒情的诗句
春天带着水，带着嘉陵江的光亮与阴暗奔波
在铁匠铺的炉火与砌刀匠的泥浆间，多少树木
老去，剩下回忆平衡着世界，十月的雾气深入
树木的骨胳，我只一颗从树木上掉来的种子
等待时间的喂养，冬天正穿过人群

此刻它们站在川东的平原，春天正在忙碌
暗藏风俗的流水倚着房屋睡去，剩下成灰的秋天
把一场多年的眺望含在嘴里，我握住上浮的腥味
沿着船只抵达十里外的集镇，庭前的旧水缸里
盛装满了水鬼与传说，潮水将黎明涨成一片白银
它白质的虚弱，像一场在贫穷中的疾病
它们在绸布上交谈爱情，那些苍凉中的耕田
活在欠收与潦倒的命运里，它们冷漠，迷茫
不动声色地活着，风吹拂着树木骨头内部的情义
节气不断地奔波，用小步，急促的，它多么想
像树木一样扎根在江边，落日的锋刃一天一天割着
它的肉体，春天割尽了，夏天也割尽，剩下冬天的冷
不知是出于脆弱还是习惯，也在撒退之中

2

许多往事从河边的树木开始：码头，船只
它们在绿色中展开全部场景……悲剧的家族
闹剧的革命，原来只是婚姻下面微薄的聘礼
生老病死把隔壁的土地庙据为己有，杉木的棺材
柏木的牌坊，道德被树木举得高过了头顶和云层
她幽暗的地位在年轻的泪水中年老的惊慌
沉浸在比虬枝突兀的疼痛里，我跟在队伍中
不断练习着蝉鸣，用那些树热情的绿色
慰藉亲人的孤寂，以及夏天的潮湿与微光

寂静的树木，还站在落日的余晖里
练习着砍伐的时间是如何的倒下。年老的祖母
站在幽闭症的庭院，沿着树木的泪水
她的传奇，巫术，端午的蟾蜍，长虫……
如今仅剩下一棵树在她的坟头生长
我抬头看见灯笼，人间的戏台上喧哗着
河流在树荫里孤独丛生，往事闹鬼，冲动
那么活在树下的人，纳凉，恋爱，回忆
交谈着亲人。人在岸上活着，鱼在水里着
剩下亡灵们在雾气中行走。如今，它们啊
已乘鲤鱼而去——疼心的，执迷的夏季
在背叛中渐渐遗忘，剩下在贫困中的亲人
他们弯腰成根，将肉体与骨头一天天扎进土中

3

那些未知的树木不断向天空投射着它的悲悯
这些因为贫困而过于敏感的内心，它的清香
被抽打成一片片的回忆，不断积聚着
混和着病疼的咳嗽，我们曾有过的爱，焦虑
它们迈着踉跄的脚步，树木的枝叶飘摇眺望
往事像药渣一样遗弃在灰黑的神龛上
照亮了生活虚构的空洞，流走了祖母瘦小的阴影
我站在河边，接受着树木的荫庇
接受着来世的气候，像天空遗忘飞鸟一样
遗忘着一个个的亲人，剩下坟头一棵绿着树木站着

这些年，细雨落在坟头的柏树光滑的躯体上
在贫困中呼吸的亲人多么想证明自己是幸福的人
他们相互交谈着五十里以外的县城往事
三十年前阴湿的日子，被树木覆盖着
但是落日不断地抽干着他们生活中的鲜艳部分
雨水斑驳了墙壁，他们的幻象来自于树木的绿血
他们在二十年前种下自己的棺木，杉树林里
多少乡亲将砍伐着，然后把自己钉在树中土里

4
啊，如今，它们带着无限的孤寂张望，老去
剩下一轮轮活着的内心，叙述着往日的风雨阴晴
多少往事变成一匹白色的马，消失在时间的
草原，我这带罪的身体与内心守着树木的巢穴
返回人类的根部，生活从绿色的关节炎症开始
在她傲慢的贫乏中，那些来不及扇动的翅膀
熄灭在黄昏，它们这么快的老去了
让人砍伐，变成灶膛里的柴，地里的灰
屋梁，草尖上的青色，白发

树木的静寂摧毁了时间的干嚎
邻村的哑巴沿着朽木寻找着它们站立的姿式
他那么的坚定，在汹涌的绿色火舌间
失语中他度过多少想说出来的黑暗
我没有必要在多年以后为他的沉默悲哀，怜悯
这些年，我同样在失语中度日，面对
世俗，善恶，我承受着比哑巴更深的痛
把自己站成从不开口的树木，孤独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