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门寡”的老姑
(2014-09-10 02:3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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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门寡”的老姑
明连君的小说:瑶池冰雪
我有一个很值得骄傲的老姑。人们给她树过碑,所谓老姑,不光说是年龄大,而主要是论辈份,她是我父亲的姑,当然我就称老姑了。
从我有清晰地记忆的时候起,我的这位老姑已七十挂零了。但迄今为止,她是我所见到的老年妇女中最美的一个。她高高的个子,但不瘦,整个身材很匀称,脸色红润,甚至头发也没变白,而仅有很少的几根银丝,整个的看上去还黑油油的,尤其那双眼睛,眼球很黑,眼白清亮,还灵活活的,她没驼背,只是上身稍微向前倾斜;夏天,总是穿一件白大襟褂,一条肥裆黑色裤,白线袜子,两个脚脖扎着黑色的扎腿带,一双尖尖的小脚,穿一双黑帮白底布料鞋,全身显得清爽利索。可以想象,她年轻为姑娘时,是一个何等如花似玉的容貌!
尽管没结婚,我的这位刚刚十七岁的小老姑,却披麻戴孝,全身重白,一路嚎啕大哭着来到婆家,为丈夫送葬并从此守起了“望门寡”。
说起来,我的这位小老姑比《红楼梦》贾府的李纨还可悲。李纨心如死灰的守寡,她毕竟结过婚,还生了一个贾兰。可我的小老姑却连自己丈夫的面从来没见过,更不用说生孩子了。但是我的这位小老姑却安安心心的守下去。
她独居一个小院,由丫鬟和女佣人伺候,下至三四岁的玩童,上至七八十的老叟,她从不接触任何一个男人。她年小时很少回娘家,有我老奶奶在的时候,偶尔回家一趟,也是由丫鬟陪着,坐着密不透风的轿车子,当天去当天回。
小老姑的贞烈出了名,是娘家婆家两大家族的荣耀。魁山堂的老掌柜——人称“十爷”的白胡子老汉,给他这个小儿媳妇树起了贞烈碑,划出五十亩养老地。
这座碑的碑身是一人半高的黑色豹家营石,碑底是白色的甘堂埠石,两侧和背面用青砖砌成,顶上覆盖黄色的琉璃瓦,呈大门楼状,因此人称“碑楼子”。碑楼子座落于青石岗上,面对水波清冽的青石岗湾。魁山堂的尊长们,其寓意无疑是清白贞节的烈妇碑理应树在高洁清静的地方。
到解放前夕,魁山堂的日子已经败落了,我老姑也不再有丫鬟女佣人伺候,而是自己做饭吃。尽管我老姑已年近七十了,但为人处事还极严谨。不但外面的男人从不招应,就连她娘家的亲兄弟亲侄子去了她也打发快走,从不留下他们住宿。
六岁那一年,我不用父亲领着,一个人到老姑家去了。那当然是夏天,我只穿一条白底蓝杠的土棉布裤头,光背赤脚,满头满脸的汗珠子跑到老姑家。老姑一见,忙问:“回回,你和谁来的?”
“家里不知道?”
“叫你来咋?”
老姑一把扯住我:“吃了饭再去。”
我等不及做饭,胡乱吃了点什么便跑出来,老姑追到大门口,叫着:“你自个去淹着!”
“湾里一大些人!”我边跑边喊。
嫌身上的水不干,我们就贴在碑石上熥,碑正面向西,下午的太阳把碑石晒得热热的烫人,我们熥了脊梁熥肚子,一会就干了。
吃完了饭,老姑双手扠着我的腋窝把我提了炕沿上坐下,舀来清水给我洗了脚,让我睡在她的炕上。
老姑问我:“回回,你去下湾了?”
“光你们几个孩子洗?”
“水深不深?”
“大人也脱了衣裳洗?”
“那当然,洗澡还有不脱衣裳的!都脱了光光的。”略一停顿,我忽然想起了什么,翻身爬起来,抬着头问:“老姑,大人雀雀那里怎么那么些毛毛,我怎么没有?”
老姑脸上一阵涌红,急忙伸过手捂住我的嘴:“小孩伢家不说这个!”但她并没捂住我的嘴不放,而是把手轻轻移到我的脸上头上爱抚地抚摸了一下。停了一会,老姑又问:“你们这些小孩子泡在水里不冷?”
“我们洗一会就到沿上来叫太阳晒晒,要是试着冷,就把身子贴在碑上熥,碑石叫太阳晒得怪烫人,我们熥肚子,熥脊梁……”
老姑脸上又是一阵红润,心里不觉无限惆怅。那块碑立起来以后,族长们让她坐着轿车子去看过。那面碑在青石岗上,正面对着水波清清的青石岗湾,碑上刻着遒劲柔滑的四个大字“瑶池冰雪”。从此,那面石碑就成了她的化身,她感觉着,不但她的灵魂,就连她的身子都立在了那里。可是这些尊奉孔孟之道的族长们并没选对位置,一个一生贞节的烈妇,每逢夏秋之际,却整天目睹全身赤裸的男子,更有那些少年玩童竟皮肉相接的和石碑贴在一起……
当时的老姑,自然不会想到那么多,但她面前的这个小重侄子,就曾不知几次将自己的身子贴在石碑上,她身上流过一阵燥热,吹熄了灯。
小孩子说睡就睡,但老姑怎么也睡不着,年轻时也没萌动的春心现在却冲撞着她,焦躁得躺不住,卧不宁,她先是把褂子脱了,又把裤子和袜子脱了,当然她是在被单底下脱的,丝毫没露出半点身子。
孩子早把被单蹬在一边,老姑伸手试了试孩子的肚子,有些凉,她把被单拉上来给孩子盖上,但觉着孩子还不温暖,她又把自己的被单给孩子盖上,把自己的身子向孩子靠了靠,无法按捺的亲切感冲动着她,她把孩子的被单掀起来,把孩子搂过来,一只胳膊枕在孩子的脖子下搂着孩子的小肩膀,另一只胳膊搂着孩子的脊梁,将孩子整个的贴在自己的胸膛上。
她身子略微有些抖动,血流有些加快,亲得感到还不够,她把脖子弯过来,将自己的脸紧贴在孩子的脸上,她甚至歪着嘴,伸出舌头,亲孩子的脸蛋。
浑身热得像烧,心脏像要跳出来撞着胸口,她把身子向上蹿了蹿,把孩子的脸移到自己的胸口上,让孩子的脸贴着两个乳房,她又扳过孩子的手,让孩子的两只手抓着乳房。那乳房还很饱满,很有弹性,绝不像一般老女人那样只是松懈空瘪的皱皮囊。待了一会,她一只手托着孩子的头,一只手捏着乳房,将奶头送在孩子的嘴里,她的嘴贴着孩子的耳朵,小声叫着:“回回,回回,你吮吮!”孩子裹着小嘴一下一下地吸吮着,她把另一个乳房换过来,“再吮吮这个!”
孩子吸吮着,感到甜甜的乳汁流出来,她的身子颤栗着,痉挛着,把脸蹭着孩子的头,任凭泪水毫无控制地流下来。
泪水扯连不断,身子颤栗不止,她把奶头从孩子嘴里拿出来,贴紧身子把孩子搂在怀里,胸腔起伏着,呜咽着,直到渐渐平息。
清晨,老姑亲了亲孩子的脸,用被单把孩子盖好,她自己在被单下穿了衣裳,袜子,扎好了带子,下去做饭。
吃完了饭,老姑问我:“回回,昨晚上谁搂着你睡的?”
“你亲老姑不?”
“你叫姑姑!”
“好孩子!”
老姑扯着我的手,把我送出门来,对我说:“回回,你家去,别去洗了,中不?”
“中。”
“想着了。”
“真想着了。”
“听见了。”
我老姑活到八十七岁,老姑八十七的那一年我正好大学毕业,我是新中国五十年代的首批大学生。就在这一年,老姑病重,我父母,伯、伯母、叔、婶母,还有我的堂哥堂弟,堂姐堂妹都去看她,老姑屡次问起我。
老姑的叫我,是因为我是个有出息的后代给她脸上增了光——还是期望我好好闯——或是嘱咐我把那童年的记忆深藏在心底?
我但愿都是,但愿老姑的含意更多。我的泪水也流下来了,意外的没叫老姑,而是叫着:“姑姑,你放心!”
老姑满脸溢出欣慰的笑容,慢慢合上了眼睛。
以后几十年里,我凡是回到家乡,总要到青石岗,看看青石港湾,看看碑楼子,我并拢五个手指,顺着碑石上光滑的笔划凹槽,不止一次的描摹那四个大字——瑶池冰雪。
尽管老姑已逝去几十年了,尽管碑楼子也早砸了,尽管青石港湾的水也干枯了,但童年留下的记忆,仍清晰地刻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