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山黄牛
(2019-12-06 11:12:15)
标签:
花如掌灯散文 |
分类: 雨是水尘埃(杂记) |
舟山黄牛是一个牛品种,被世界动物保护组织列为二级濒危保护名单。从前浙东地区的耕牛不少是舟山黄牛,舟山黄牛的历史据说可以追溯到史前,全世界以舟山命名的二样动物,除舟山黄牛另一个是舟山眼镜蛇,通体黑色,舟山人叫“炭扑头”。
我对舟山黄牛的了解与熟悉,是因为从前我姨夫是个牛客,牛客就是牛贩子,那个年代唯一被半允许民间私下买卖的只有耕牛,因为牛是农村重要的生产工具,需要流通与交换。牛客有极好的相牛本领,这种本领私密到需要祖传。我姨夫一辈子都在贩牛,给常看到他牵着一头黄牛,的笃的笃地在路上走。传说我姨夫裤腰特别大,纳着他无边宽大的裤腰,有时候走在牛的前面,有时候跟在牛的后面。这是有讲究的,牛走生路需要人走在前面牵,如果路走熟了牛就自己认路,人便可以悠着在牛后面。
牛的老实是可以让人深为同情的,人的所谓养牛,根本就不是养,实则是鼻子上穿绳关起来,牛是吃草的,山野到处草。我常作这样想,如果牛不被人养,牛就可以自己漫山遍野吃,吃得更好更饱。
春耕季节,田野到处是开花的紫云英,豆科的紫云英是苜蓿的一种,田里种着是做绿肥的,也是牛最喜欢吃的草,但牛在耕田,把成片的紫云英翻耕到泥土下做沤肥,开细碎如锦的花的嫩草就在牛的嘴边,但它默默地负重拉犁,人不说停下它不会去吃一口。
牛在走路、耕作和嚼草时是机械的,它像人一样会失神,我觉得它在思考,牛经常忘记它是牛,对于牛身好像并不在意,看上去是在想别的东西。牛一直这样,无休止地出神,连甩尾巴赶苍蝇都漫不经意。忘我,一般是有更好的境界可着迷。我想信牛是会做梦的。
我姨夫偷偷叫我舅舅去邻村把一头怀了孕的母牛去买来,那年下大雪,我舅舅雪地里翻过二座山翻过三条岭去牵牛,回来对我姨夫说:牛不吃雪。
来春母牛生了一头小牛,我姨夫又叫我舅把牛牵去还好。说这是头病牛。母牛怀孕别人没看出来,我姨夫看出来了,这一趟他们白赚了一头小牛。这是我舅舅一生里最快慰平生的一桩“卖买”,说了一辈子。
小牛叫小哞,舟山黄牛也叫哞黄牛,哞是黄牛的叫声,水牛的叫声好像不是哞,是唔。
牛黙黙地嚼草,嚼一夜。冬天的夜雨连绵,牛嚼的是没一滴水份的干枯的稻草,秋后晒干的蕃薯藤应当有些甜味,牛不经意这些,牛嚼草只是嚼嚼,好像吃不出滋味。
海岛五六千年前就有了先人,马岙出土的石犁与陶罐是新石器时代的,石犁非常精美,犁上的绳孔像是现代车床钻出来的那样,这应当是作坊式专业生产的产品,我怀疑这是先人渡海到河姆渡用鱼换来的生产工具,马岙的出土文物与河姆渡同期,这一时期在考古史上有一专门称呼,叫饭稻羹鱼,他们把稻谷用手搓去谷壳,放在瓦罐里与鱼同煮,如果煮成粥,这应当非常美味。所区别的是,河姆渡人煮粥的是河鱼,舟山先人肯定用海鱼,海鲜粥比河鲜粥滋味要好很多。
这就是说五六千年前舟山先人就用牛耕田种稻。马岙卧佛山下九十九个土墩,是先人五千年前的生活痕迹,现在马岙建有博物馆,半年前因病中无聊,我去细细地看过。最引人瞩目的是这张石犁,有八十公分长,我当时想,拉这张犁的一定就是舟山黄牛。海岛农耕种水稻的历史在五千年前,所发明的海鲜粥“饭稻羹鱼”至今仍是美味。
饭稻羮鱼引发日本人作了很辽远的遐想,他们曾因此来马岙寻过祖。从前的中日往来,要借季风渡海,舟山就是去日本韩国的重要津渡,唐朝时的日本遣唐使,往来大多落脚舟山等待季风。那么五千年前的先人饭稻羹鱼吃饱后,难说一千年就没有几个胆大的去探海,也难说没有被季风吹到日本的。这么一分析,就有一小撮日本人来寻祖了,但海岛几次海禁,已换了好几茬人,如今的岛民已不是从前岛人的后代,基因测试也是对不上的。
如果敢说是,那岂不是马岙人成了日本人租宗,舟山黄牛成了日本和牛的祖宗?好在马岙人没有这样想,是日本人在这样想。
种田就要牛耕田,海岛大规模种植水田是清以后,清朝海禁结束后,舟山来了位叫缪燧的知县,缪公在舟山二十二年,修了二百七十条海塘,这些海塘是舟山最早的围海造田,据说舟山从前的水稻种植能够自给,这都缪公丰功伟绩。缪公的生祠在小沙,他建第一条海塘的地方,生祠叫小沙大庙,里面供奉的不是菩萨,是知县缪燧。我与小沙大庙有缘,每年的缪公癸日,庙里会打电话来叫,前几天就是缪公生日。
大规模种植水稻时期,就是舟山黄牛数量最多的时期,解放后舟山引进了水牛,但主体仍是舟山黄牛。
十年前,舟山黄牛剩下了八头,马岙六头,小沙二头。我与老朋友郑亿胜说,应当有人发个愿心把舟山黄牛保护起来,不要让这个物种灭绝。大约三个月后,亿胜兄打来电话,八头黄牛我都买来了。郑亿胜办了个舟山黄牛保护基地,在马岙租了二百亩田种草,十年下来牛从八头养到了一百多头了。
我有一句“名言”至今仍在被人引用。十年前有一朋友是馋人,问我既要吃荤又想少杀生有什么办法?我说少吃小鱼小虾,一盆要杀许多生,多吃牛肉,一头牛几百人吃,杀的是几百分之一的生。馋人深以为善于是到处说。
老牛耕不动田时,舟山的农民是吃牛肉的。记得生产队每隔几年总会有一头黄牛倒毙。我舅舅最喜欢做的事就是主动要求做剥皮分牛的事,这就是“丁解牛”,他没包丁手艺,手拿一把钝刀雪雪地割肉。当牛剩下一付骨架时,按规矩剥牛人可以将牛骨上的肉剔归己有,这时已入夜,我提着马灯给他照着,他极为专注地用刀森森森森地剔骨上的肉,一头牛的骨上能剔下二斤碎肉,而这时的牛架子被他剔得纸一样惨白。
我喜欢吃肉,但我舅舅牛骨上剔来的肉我从来不吃,因为我是听着森森的剔骨声看着那付骨架变成惨白的。
说句良心话牛肉是好吃的,舟山黄牛肉有鲜甜味。我第一次吃到牛肉是六七岁时,我父亲领我去看他的一位老朋友,他们聊天时怕我吵,父亲的老友从抽屉里拿出三块麻将牌那样方方正正的牛肉干,这牛肉干的滋味是我这一生至今为止,吃到的最好吃的东西,以至事过五十年,我仍能叫得出仅见过一次的我父亲的那位朋友的名字,他叫傅尔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