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辈中还在世的，只剩下了一舅一姑一姨，还有丈人。也就春节拜岁，一岁一探望。五十年间一恍惚，有时会有幻觉，同个季节同一天同样的人在同一地方聚，说同样的话，老人几十年里准备的酒菜也是一样的。大多数的大年初一天气也是相同的，冷雨湿路，路上有烟花爆竹的红纸屑，墙头几丝半枯半绿的冬草，一岁的荒芜总是在年底到头，那种阴昧寒洌的气象中，深藏着一年中几天浓缩的繁华，锦衣肉食处处富贵景象，亲情礼数在这几天表一个态，然后扭头而去，来年的这一天重来。

五十岁一上，我对春节有一种惊讶，情景已熟得不能再熟，不知不觉自己也早已鬓生白发，可老舅还在这一天坐在那间屋子的那张桌子的上首等在那，佝偻着背，指间捏着冷烟，沉闷地抬头看你。舅妈说，年三十差一点熬不过去，喘到没有进气，可一早穿戴整齐，鸟一样据着桌子的上首又坐在了那里。大年初一，外甥们要来。年年年如此，这天是奇怪的，仿佛无休止，而于老舅，这样的日子估计数到了3、2、1那样的个位数。倘若数到头，这是巨变。大年初一想都不用想的足迹将会成疑。我舅舅二十多岁起就初一坐在那张桌子上的位子，空了不知是什么样子，我没有这样的位子，我的外甥在海外很遥远的地方，除非他鸟一样会飞。

不是所有人都有日子定格的经验，因为要有舅姨姑丈人这样的存在，存在要树生根那样的存在，不挪不移，岁月才会静安，同样的不挪不移。

丈人因为中风，讲话已经不利索了，身体还硬朗着，因此很沉默。下山头这个村子，丈人家，三十年间无边熟悉。不论是舅家的五十年，丈人家的三十年，村子没富裕过，你不相信是因为你在城市，或者你是年轻人。他们已经老了。我丈人1980年买了一台14寸彩电，现在看的彩电是17寸，生活水平提高了三寸，一根卵子的长度。我见证他住的吃的用的三十年来没变过，海岛江南富庶之地，上世纪80年代他就小康了，现在村子在老房子在老人也老了，越看越像是减法。

我三生有幸，触及的不是一般的民间，至今仍能亲历农村最泥土的生活，同时这个时代一样不拉下的生活也在过，生活的幅门很大，大多数人没有这个“幅”，我是有“幅”之人。

节日一般都去丈人家，我与丈人有共同语言，丈人中风失言后，去了就话说得很少。小舅子的女婿是外国人，来自英格兰，每年拜年他都没法说话，今年能听懂普通话了，才知道他的名字叫司徒，一个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俊秀挺拔双眼炯炯有神，站在下山头农家院子里很礼仪地双手合腹部，无法说话。他连狗布丁不如，布丁来去都听得懂，他听不懂。一桌子人奇怪他的斯文，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也就那个斯文的品种，像黄瓜是黄瓜南瓜是南瓜，既是品种，就让他斯文着好了。

侄女说，他家也就英国的下山头，乡下到不见人烟的乡下，家里养羊的。小伙子“北漂”到伦教读书，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同学，就跟来了。犯难的是今年去英国结婚，我小舅子得在婚礼上穿格子裙，因为英国的乡下也有乡下的规矩，岳父是必须穿裙子的。司徒来下山头三年了，我来了三十年，我们同是下山头人的女婿，他以后在英国不知会不会把在下山头过年的情景写成文字。

司徒看到水像布丁那样冬泳，他不是布丁平时并不冬泳，侄女说：没事，他是野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