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常看到灵芝。院子里一棵绿萼梅，三年前突然枯掉，头年还繁花如雪，碗口粗的树说枯就枯，暗暗觉着不祥，好几年敛心收迹不出门。2012年，我父亲去世，老狗阿汉死了，老梅树也死了，这着实让人吃了一惊。父母老去做子女的会有一种恍惚，我是独子，这种恍惚就更具体，像是并非孤独的孤独，有时候会下意识地去看天空，银河北斗，繁星满天。认识的星很少，找得到的也无非金星，牛郎织女，天河浩荡的样子，这也是会让人心惊的。

天性中羞于有情，好几代都这样，老小都这样，大事不愿意悲，只会发怒，我父亲和他的三兄弟，动不动就发怒，发怒像酒醉那么方便，因此我现在不喝酒。平生仅见我父亲的哭是临终前几天，他多年不见的一个发小来看他，他哭了，我只好借故走掉。后来他与来看他的朋友一一握手道别，最后是保姆桂英，他对桂英说了许多感谢的话，也握了手：再会。他也想与我道别，说：我们父子五十年……。我把他打住，听口气像是要作一番小结的样子，我没让他小结。

今年老梅树锯掉的根上长出了一朵白灵芝，灵芝有白黄青褐红黑多种色，褐色的常见，青白与黑的少见。这一朵灵芝长到不会再大时，我把它采了放在书架上。不上山的人罕见灵芝，以为这是稀物，说：这是灵芝吗？这是白娘子盗来救许仙的灵芝？灵芝肯定是灵芝，舟山山上多灵芝，我从小就认识，少年时采了一朵灵芝藏在家里的茶叶箱里，那时我母亲喜欢用吃剩的饼干箱贮茶叶，那种粗茶是煮茶叶蛋的，客人来了也用，年年积累的陈茶，与如今对茶的讲究那是二种世道。茶箱里放灵芝碍手，她就屡屡要把它扔掉，我说这是灵芝，她不信，发愿立誓这是灵芝，她将信将疑，有一次她去看病时拿着让岛城名医李永年看，老中医说是灵芝呀，她就很惊愕，于是继续藏在茶叶箱里。

有许仙的故事在，灵芝就被叫做灵芝仙草，那为什么没有起死回生的神效呢？我只好这样说：那要看它长在什么地方，大棚里种出来的，山上野生的，功效肯定不一样，而白娘子是从仙山盗来的灵芝，产地很重要。芝是很多的，芝兰、芝麻，重要的是灵，不灵自然也是凡物。

芝兰什么兰？没人作过考证，我是知道的，兰草凡圣各种，能够入品的兰，其花与普通兰朵完全不一样，超凡入圣的兰花有另一种质地，古人称为“玉”，民国时上海滩的兰人称为“宝”，一看花苞就知道：好的呀，有宝的呀。宝就是花蕾上有珠光宝气，玉白色的丝绸质地，兰苞有宝老爷欢喜，因此也叫老爷喜。于是我以为，有宝的或许芝兰。

前天去爬山，爬的是芝窝岭，这个地名县志上有多种变化，明以前是芝窝岭，明清叫诛倭岭，说是倭寇犯境时这里打过一仗，现在叫猪屙岭，舟山二次海禁断代五百年，地名也就一个音，如今的村民既不识芝，也不知道倭，所熟的只是猪屙。

山上多兰草与灵芝，兰草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绍兴兰人丁怡庆先生调到舟山工作时才识的宝，灵芝至今没人识货，不相信的多，偶有认识的也不当回事，中药店里去买也是很便宜的东西，有什么稀罕。十年前叫人采了很多灵芝回来晒干敲碎种兰花，原想把兰草种出宝来，但兰草不喜灵芝。

昨天去爬和尚山，这座我童年采兰采芝的山，每当气馁时，我会去山下坐。四十余年没爬，终于爬上一趟，山中枯木上的灵芝多如结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