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世》(今天所写章节)
(2015-06-01 12:5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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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
分类: 雨是水尘埃(杂记) |
李人民是独子,有二个姐姐,浅水是个小渔村,比葫芦岛还小的地方。李人民带阿每回家,汽车到站还要走一个小时山路,不高的山顶上有一棵高大的沙朴树,树旁就能看到山脚下海边的浅水村,那棵沙朴迎风而立,绿叶满树,浓荫婆娑。阿每要在树下息息脚,李人民就坐在树下给她说小时候的事情。
沙朴树比绿豆稍大的子,青涩时可做小竹枪的子弹,笆上砍一根小竹,取一节,塞一粒沙朴树子,用竹梢捅到头,再塞一粒紧捅,前一粒就会砰地被射出,李人民小时候用小竹枪射瞎过一头黄牛的右眼,那头牛以后看到李人民就要追,但没追几步就会脚步偏左追歪了路。独眼牛,看人乜你。
树下说笑的时候,一个小孩赶着四五只鹅在太阳底下牧鹅,看见有人远远走来,小孩拿着一根赶鹅的竹筱跑过来在李人民面前立定叫舅舅,是大姐的儿子叫乌生。乌生叫好舅舅叫阿每舅妈,阿每吃惊得坐着的人站了起来,脸一下子红了。叫好舅妈乌生转身要赶鹅想去家里报信,被李人民叫住,给了他一元钱叫他去另一个村买汽水。浅水的隔壁村叫绝壁坎,浅水在山顶沙朴树朝西南的海边,绝壁坎在往北的海边,那个村人多,有一家小店。乌生把鹅赶到一处嫩草茵茵的地方,举着一元钱下山往绝壁坎跑去。
这几只鹅安闲地吃草,鹅吃草不用嚼只是不停地吞咽,脖子一会就看得见吃下去的草沿着喉管鼓起来,一直鼓到脖子根还吃,这时鹅就摇头,摇晃些下去后继续吃。鹅会不停地吃草,不知道撑,稍休息就拉屎,拉完继续吃。雪白着毛羽,侧目看人的鹅胆大,公鹅敢与牛斗,叫声朗朗,这种声音百步内蛇会逃窜,李人民小时把一只公鹅当狗养,那鹅每天屁股后面雪白地叫,看到生人狂张翅膀,扑过去用它不能咬人的宽长的喙嗦人裤腿,这就比狗好,只吃草。
乌生举着一瓶汽车从路里跑上山来,到阿每前面一塞,转身又想去报信。李人民一把把他拉住:你怎么只买一瓶?一瓶够了。为什么?只有她一个客人。阿每把盖打开刚想喝,听到只买了一瓶,就把汽水给乌生,让给乌生喝。乌生不喝。
“你喝。”
“你跑来饱去,阿姨给你喝。”
“我嘴里有馋出来的口水,不渴,我看着你喝就行了。”
阿每拿着汽水发呆,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乌生见她不喝汽水就不再盯着她的嘴看,赶鹅下山报信去了。这些吃撑了的鹅,被乌生急赶,下山时连滚带爬,一会儿就到了山脚下。
老爹老娘听说儿子带了一个姑娘回家来,慌了。老娘直埋怨,怎么不预先带个信来!一边叫老头子赶紧到里屋换件干净衣服。老头老太婆翻箱倒柜寻找衣服的时候,李人民和阿每已经进门,堂屋里没人,人呢?里间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在干什么呢?他老娘说:马上好,来了来了。这时他爹在骂:连一件衣裳也找不到,这是过年衣裳,冬天穿的,你个十三点没有准则!
乌生领着他妈来了,大姐上下打量着阿每,瞟了一眼弟弟:爸妈呢?在里间。里间干什么?介大年纪白天也睡觉?儿子儿媳妇都来看你们了,快出来呀。呸!…没睡觉…出来了出来了。李人民老爹一边出来一边还在扣扣子,衣襟牵扯,扣子扭错了上下搭,他大姐上前给他把扭错的扣子扭顺,老头一脸惶急还生着气:你妈死不翘的还在梳头!
你才死不翘!李人民妈走出来第一眼先看阿每,把别人拨开走过来拉了阿每的手,开心地笑着软声问:吃饭了么?阿每说:早饭吃了中饭没有。老太婆脸一沉对老头说:杀鹅。乌生拎着一只鹅已等在门口,那鹅被拎起脖子爪在走路一样悬空迈步伐,这是刚才一群里最小的一只,翅膀被狗咬断过的病鹅。老太婆笑着骂外甥:你个小气鬼,换只白的来。乌生说:都白的哪一个?最白的!好…。
李人民娘再三挽留,阿每在浅水住了一晚。老太婆把阿每拉到自已房间让阿每与自己睡,问长问短,乌生扒在床边听不肯走,被他妈拎了耳朵才拉走。李人民老娘等乌生走了,从箱子里拿出一包东西,一层一层地打开,是二枚银元。做个见面礼。阿每不肯收。老太婆就给阿每说:你要收下。
浅水这个李家祖上是从闽南来的,到人民的爷爷还会说福建话,康熙爷打台湾海禁,福建沿海居民都要迁光。这李家是巨富,做海盗通倭寇贩鸦片,船来船去。海禁时装了一船银元逃到海上寻了这么一个荒僻的角落小岛,再在小岛寻了一个没有人的小海湾偷偷住了下来。这已经好多代了,每代不肯搬走是因为这里藏着祖先的一船银元,可这船银元几百年来一直找不到。这二枚银元也是祖上传下来的,引路银子,现在死心不找了,可这银元连着一船银元的财气。财气只传媳妇,你要收好。
“我与人民算不算数还要问家里。”
“不用问,我做梦梦见过你,你就人民老婆,我儿媳妇。”
阿每觉得这户人家怪怪的。葫芦岛只有女人骂男人死不翘,因为传说男人死时命根会翘,死不翘就是没用,死了都不翘。李人民爸爸骂老婆也骂死不翘,阿每觉得很奇怪。乌生也很奇怪,拎着断翅鹅立在门口的样子,他是把鹅头用双手卡着按在胸前的。更奇怪的是一船银元,据说是装在一只只的酒坛里,埋地雷一样埋得密密麻麻,而后代居然一只也没找到。李人民妈妈说浅水是个好地方,好到什么份上呢?好到有一年大旱没下一滴雨,地里的西瓜还是又红又大。二十斤重的西瓜就是二十斤水,这水从什么地方来?雨都没下这水从什么地方来?
老太婆很欢喜阿每的乖巧,她说女人一生的福量都在肚脐眼上,她要看看阿每的福量。扁平又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酒窝一样深凹下去的肚脐,老太婆说:好肚脐,盈得下三粒豌豆。一粒豆得子,二粒豆得福,三粒豆得风流,我儿子有艳福,听他太婆说康熙爷选秀女就要看女孩的肚脐眼。老太婆戴着老花镜灯下看阿每的肚脐眼,舍不得摸一下。
潮汐声彻夜在枕边,阿每睡不着。她开始在脑子里认真地打量呆头呆脑的李人民,她对他是不了解的,甚至很陌生。这种陌生虽然一大半是一个少女对男人的陌生,但剩下的就是她对李人民这个人的陌生。现在,在李人民家里与他的母亲一起睡一张床上,这样的情景,让她在内心深处不得不审视李人民,她觉得他是好人,但她对他不亲。他只是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大多数时候,女人能碰到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已经够了。这是她表姐说的。表姐还说:可以上床的男人,可以托付终生的男人,可以为他生孩子的男人,还有一种是据说是爱的男人,反正男人分上中下。
这么说来李人民就是中的男人,中间二种男人可以嫁。这是表姐每天没事干琢磨出来的说法。阿每不是像她表姐那么精明的人,但此刻在这床上这半夜这潮汐的声音里,她清楚知道她不欢喜,她对李人民不亲。
不管阿每亲不亲,他们全家对阿每都亲得不得了,老太婆一大早起来张罗早饭,那种带风箱的土灶,她把风箱拉得“的勒阔的勒阔”地响,灶火的火苗呼呼地吐着红光。
这一个叫妈姆山的小岛,涨潮时是岛,海水落潮时与大岛相连,后来这一片潮涨潮落连岛的滩涂筑堤围堰,于是就成了大岛最西端的一座山。海岛的山很低,东南西北都是这样的小海湾,除了黄金湾与绝壁坎,还有青天湾蟹滨湾等海湾,最小的是浅水。浅水是朝西南的海边山岙,有一片不大的海涂,海涂上躺着几条旧木船,四五户人家。
日出时朝霞如盈开在海上巨大的七彩莲花,安静的浅水,那些沿山面海安静的房屋,安静的爬满金银花的岩石,安静的小路,安静的水井,都在霞光里。一代代孤居天涯海角的落寞,是一个个霞光普照的美丽早上。李人民的木讷是因为童年在浅水日日是寂静时光,说不出花言巧语,金银花无论怎么盈开都是一样的,日出也是一样,海也是一样的。可他喜欢阿每是因为阿每漂亮。木讷的人是怎么知道漂亮的?漂亮是什么东西?是谁教他的阿每这样的女人叫漂亮?
海上日出时万道霞光教他的。霞光还教会鹅,做鹅白就是漂亮,金银花一朵白一朵黄才是漂亮。漂亮可以各不相关,或许鹅不会觉得阿每漂亮,金银花也不会觉得鹅漂亮。各生是非,各好各的口,比如鹅的口味李人民就没有。但鹅、金银花、李人民都认为霞光是漂亮的,所以是霞光教的美丑。看到阿每与看到霞光是一样的。会喜欢。
这都本来与原始的东西,很多事生来就会,颠倒、歪斜、欺骗是聪明人对不聪明的戏弄,这就必须经常来浅水,经常看看这样的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