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
(2015-01-27 13:32:27)
标签:
情感 |
分类: 雨是水尘埃(杂记) |
有一年的腊八,我在岛城最好的酒店,请他吃了一个饭,上最好的酒,七十六岁的他喝了二瓶茅台。这是我的一位族叔。也是这样一冬无雪的日子,我闲坐在书桌前无所事事,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他来,十几年不见也没听人说起,不知还有没有活着。一念之间我当即驱车去看了他,我说想请他去定海喝顿酒,他说好。进城的半路上他才认出是我,他笑了:孩子,酒得最好啊。
我六岁那样,也是冬天,他闲得无聊,我站着,他用彩笔在我脸上画了一只色彩斑斓的乌龟,画好后他自已大笑,然后挥手说:上街下街都去跑一跑,哈哈。
我十一岁那年,在他家门前玩,他把我叫进去,坐在八仙桌的末横,陪他喝他自做的老酒,下酒菜是用纱布包着的,炖烂的八只未开眼的小狗。这是一味药,他与我同岁的小儿子很严重的哮喘,成了沉疴。他弄来一两冬虫夏草与刚生下的一窝小狗炖,炖下的浓汤给他儿子做了药,药渣他用来下酒。这药是有效的,他的儿子从此复了元气,一直红润有力气,再也没犯过病。
他坐在上首,吱了一口酒,放下酒盏举筷时问我们长大的志向,我答不上来,吱唔着长大娶老婆什么的,他又厉声问:娶了老婆怎么办?我又答不上来。这时他的哮喘儿子把小酒盏桌上一顿,学了他父亲的样子喝道:哼哼!娶了老婆那么叫她盛饭来!族叔家女人不可上桌,婶与媳妇都桌旁侍立,1974年,这样的家规在中国早已绝迹,但他们家还有。
他每年要做八只七石缸的酒,一天喝三顿,除了好酒他还好色,族叔曾有一个相好,住在桥头,他白天上女人家去手里提了把铁鱼耙,进门很嚣张地把魚耙彭地钉在那家的大门上,人家老公看到这柄黑色的尖齿张扬的鱼耙,就低头走开,躲到别处去等他完事。他还好书,只好一本《三国演义》,翻来覆去无数遍的读,他做人的气概、智慧、想法、行事都《三国演义》了,他喜欢曹操,就有了曹操相。宁可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年轻时说这话,他需要咬呀切齿,年老时再说这话就轻描谈写。一村乃至一乡人都怕他,那种怕是畏惧,他矮小力单也无权无势,但他有《三国演义》,他的气概与计谋,压除那些小官小民绰绰有余。
族叔走路横行,旁若无人,那种底气使他举手投足间有霸气,他会大笑,是戏里的腔,这就立时就会把乡村的泼皮刁妇镇住。所以邻里纠纷家庭不和整个上半岙都找他断,他傲坐在上首,仰头闭目,听毕唠唠叨叨,他就清一下喉,三言二语把事了断,起身走人,没有人敢不服,大多不是畏他公,是怕他的横。这个一万多人的乡村,所有的婚丧嫁娶,人们都会习惯性地请他去做总管,总管体现的不是管事,是德高望重,是压得住。
刚解放那会,族叔也参加过工作,做过乡长,但他处理事务要弄成过堂样子,还用毛笔,断好一件事后,毛笔往后一扔起身走人,这样他才有豪迈快意,才过瘾。上级不允许那样,他就不干了,做正经的农民去了。
竹梢是打老婆的,木棍是打儿子的,扫帚树条是打媳妇的,这都家法。这些东西都蒙了尘,根本都不用动,他只要拿眼乜你唔一下,老婆儿子媳妇都会吓得跪下,其中一个儿媳委屈得上了吊,都不敢对他有反声。族叔晚年英雄垂暮,儿女全部至孝,不敢不孝。我老是扼叹他的命运,如果生逢乱世,叔你会怎么样。他就眼迷蒙,在遐想里:乱世嘛,说不定老早被人砍了头。不被吹头呢?那就砍了别人的头。哈哈哈。
桥头那棵八百年的老樟树突然没了,这是一村人的风水树,人们轻声对我说,是让族叔换酒喝了,人们愤愤不平,人们无可奈何。我族叔不是好人,他是治世落荒在乡野的英雄,好事坏事都有气概的人,穷途末路也有骨力的人。他说赢了的奸臣叫做英雄。孩子,不要读《红楼梦》,男人要读三国,红楼让女人们读。
我请他喝酒的第二年族叔就死了,据说死时有人放了鞭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