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宗树(电视专题片脚本)
(2013-02-09 13:28:52)分类: 雨是水尘埃(杂记) |
(一)
这个村子叫彩屋,背靠舟山本岛的第二高峰凤凰山,凤凰山是古名,如今叫做蚂蟥山,山顶是舟山的电视发射台。
彩屋也是几十年前的旧名,如今被叫做名星村。村子面前的这个水,是舟山群岛最大的水库,被水所淹的地方以及四面群山合围的这个区域,在舟山岛的中间偏西。史书所记,舟山市在唐朝始有县治,叫翁山县,翁山县城就设在这里,如今依稀尚存废墟。
去年,国务院批准舟山为国家级第四个新区,千岛之城岛如群星,拱卫着舟山本岛,这里是舟山本岛最大的腹地。东海水浩淼,群岛浮在水中央,而岛的中间最大的一方淡水就是眼前的这个虹桥水库。
彩屋户户桃李,家家翠竹,从前的彩屋杨梅名气很大,再早一些,这里以种桂花而闻名,至今村子里百年以上的老桂树还有六七棵,这些树俨然村子的长者,见证着岁月变迁,时光流转,依然年年开花,枝叶繁茂。
从这往前走,这条残缺的卵石铺着花案的小路,从前是驿道,水库未造前这条路一直进城,我小时候曾走过这条路进城去,五月里,路二边有高树开满紫色的桐花。而坡上的油茶是凤凰色的。过乱石墙,小路就入杨梅林了,这户人家在地边树下种了很多兰蕙,主人姓陈,他家屋后再没有了人家,只有一口长满青苔的荒井,这井的水是满的。
井边的这棵树就是他们陈家的祖宗树,是棵千年丹桂。小陈是一个中学的老师,他正在挖他父亲种的兰花,准备带几棵去送办公室的同事,让他们闻闻香。我在拜树,拜老树是我的习惯,五百年以上的古树我看见都会拜,假如活着就是阅历,这样的生命是寿者相,应当敬畏。
--树是祖宗留下来的。我们陈家的祖宗迁居到这里,就种了这么一棵树。
--这树有没有上千年不知道,也没人来考证过,也没有人来上牌,人家都不知道的。
--树干直径有没有二米我们没量过,树荫一亩肯定多。
--这些竹竿靠在树上是花季掸桂花的,我家的祖宗每年开花,你们秋天再来,会看到花开满树,整个村子都是香的。
银桂、金桂、丹桂,颜色次第浓重,丹桂的花色有微红,如赤金。舟山的古树是可数的,大多是香樟与沙朴,上千年的树普陀山只有一棵是香樟,本岛没见过千年的树,这棵如果是,那是树的祖宗了,何况是棵丹桂,还年年繁花。
彩屋的陈家只有十几户人家,后人们迁出去的多。舟山历史上有过二次海禁,明朝的洪武年与清朝的康熙年,每次海禁都有一二百年,全岛居民被迁往大陆,舟山的历史是断代的。海禁结束后,后代寻祖基,靠一辈又一辈口头相传的信物。
舟山有名的邻城王家,明初海禁离岛时,祖宗在院子里埋了一只石臼,后代就根据听说的上代的留言,最终寻来,在几百年的废墟里挖出石臼,再在原址定居下来,于是王家依旧是王家。这样的寻根怀旧仿佛只有中华民族有,祖宗、乡关、血脉,可以执着百年千年梦萦魂牵。
陈家后代的信物就是这棵树,它被二次当做家的证信,在悠悠千年的岁月里,让子孙后代不迷失,再久再远依旧知道归家的路。根脉还活着,花每年开着,花香透过无数岁月招唤着,这种象征不多见,而这棵树就在我们面前,它就是祖宗。
中国社会的“家”,是血脉、情感、山水、精神、人文、传统揉合一体的归属具像。
乡关故里,千万里山水回来,是一个小山村,卵石小路,老墙旧屋在炊烟里,流水的溪,有四邻八居,深深竹院几圃菜。还有这样的一棵树,祖宗树。
(二)
彩屋皇家井,毛竹园下八个井口一字排井,穿得五颜六色的村妇在井边整排的石台前,洗菜淘米、洗衣服。旁边石凳上一个柱扙的老头坐着在看,这是彩屋最后一个活着的从台湾回乡的老人,49年他被抓壮了去了台湾,二十多年前回乡,在村里造了一个水泥楼房,金戒子美金分赠兄弟侄子,九十多岁。
“阿公老头,侬又来看老绒爿(女人)洗衣服了噢?”
“乘这几年看得动看看,看看欢喜相。阿菊搓起衣服来劲道大不过。”
“阿公你山上去爬爬其,起码还有十年人好做。”
“侬人话出来,山有啥好爬,过几年每日在山里,管山去时老绒爿要呒没看……。根勇,侬有空给我寿坟上的草去割割掉,又要麻烦侬。”
晨雾,秋天。乌臼树在溪边火红。落光了叶子的柿树满树金黄的柿子在庭院里。寒鸡在墙头上啼。整个彩屋村映在静静的水库里,秋水干净见底,水边二棵并生的苦楝树状如兄弟。阿二担着粪桶去菜地。
“阿二介侬是把急(勤快),菜每日会浇,白菜给我割二株去煮煮豆面。.”
“阿婶侬只顾割,两株菜也介话话,两株够了否?”
“明天谢利发家里吃酒去否?人情拿出多少啦?阿拉二人顶好送一样,有长短了难为情。”
抱着小孩的少妇在小店打酒,一只手在皮夹里吃力地拿钞票。狗在小店门口望着小孩手里的饼干。
“和芬,阿爷老头病好了?要吃老酒了?”
“没有好。讨老酒吃,说不吃老酒所以病不好。阿爷现在小人一样,打斤酒去哄哄其”。
“你老公去上海半年多了弗?啥辰光好回来啦?”
“明天,明天回来了”和芬笑着回答。
“呵,介囡唉,明天打扮漂亮点。”
“嬤嬤看,外头有姘头了说晓得过”。
“三骨头这后生人介老实不会的”。
村口瞎子在算命。一帮老太婆背着黄袋拜庙路过。瞎子叮咚叮咚敲手中铜䥽。有一个胖女老太婆停下来打课…。
“侬老太儿子不是五个不是四个不是三个不是一个是二个;侬老太女儿不是二个不是三个不是四个是一个……唔,介香啦?桂花树喷香,你们彩屋这株老桂花又开了呀?我每年路过都闻得出…”。
春天,祖宗树发芽,嫰叶紫色如潮,新叶长老叶落,枯叶铺地,望之如换旧时衣裳。山水一派明艳,山青青,柳芽新,村子桃红李白。清明。
夏天,树高叶浓蝉鸣,荗草、老屋,墙头木莲藤,屋角斜阴下竹椅子上坐着乘凉的老人小孩。台风雨,大风大雨中祖宗树龙舞龙翔般摇曵,狂舞。
冬天,田埂枯草上的霜,白雪,碧绿的冬草与菜地。爆竹、红对联,结婚场景,杀猪场景,做年糕场景。祖宗树静默情景,金黄的光线从树叶逢中落下来洒在纤草中。
秋天。丹桂开花,村子,四面的山,彩林,水库,岛,城市,海洋,新城,连岛大桥,普陀山如潮的人流与庙院香火。
一个老人用竹竿在祖宗树下掸桂花。自言自语:
“村里三十元一年承包给我的,每年收一季桂花,做成糖桂花,炒年糕。我也不给它施肥,也不给它浇水修剪,它每年开花,开花了我就来收,罪过的,罪过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