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桐花
(2011-05-24 17:54:32)
标签:
格伦登白石街花粉大平薜仁贵杂谈 |
花粉家有一棵桐花,桐花结籽不结果,这世上有可吃的籽也有可吃的果,桐花结的籽不能吃。有的树是果里面长籽,有的直接长籽没有果。桐花是没有果的树只有籽,它省去了做为树最好的一个环节,我们对许多不长果的树是失望的,楝树的果不能吃,它的果在寒冬的时候会变得腊黄,仿佛可吃的样子,这也是好的。
五月梧桐开花,长满紫色的花。梧桐会开一树的花,阳光下树荫就是花荫。花粉的爹说,从前他家有八百里花荫,树都齐天高。夏天八百里桐荫,煞是凉快,凉风也是八百里,他们经常坐在树下纳凉。
桐花疏朗,花荫会有阳光漏下来,我又看到花荫下的蚂蚁在爬,泥地里斑驳的光影明明暗暗。我就又想起花粉那一次在树下蹲着小便时被我不经意偷看到的情景,蚂蚁在花粉射出来的水中夺路而逃,这情景仿佛是有声音的,应该有些像树上的蝉鸣。
这件事除了蚂蚁只有我知道,花粉自已也不知道,我就联想花粉仿佛是桐花。白石街只有花粉家有桐花,花粉的爹以为,是先有桐花然后才有花粉的,花粉是凤凰,是奔着这棵梧桐树而来的,桐花就是凤凰,是梧桐树记住了凤凰的模样,于是它开出来的花就学凤凰。从那以后我知道了凤凰,风凰是花粉与梧桐花那样的东西,还有炎夏八百里浓荫,而八百里凉风就是凤凰在飞。
日子在屋外,只有青空下山静花开,才会有时光的亮堂华丽,屋内是陈旧晦暗的,花粉家空荡荡,墙角的几只老南瓜很醒目,这样的南瓜家家户户都有,而春天只有花粉家有,花粉爹把老南瓜变成了凳子,我坐在南瓜上有想哭的感觉,我有些错乱,我好像一下子到了秋天,南瓜是秋天收获的东西,过不了冬的。坐在南瓜上的小孩,与鸡一般高,花粉家的鸡对我侧目而视。我无端觉得鸡也是凤凰变的,是落魄的凤凰。
薛仁贵天生就是戏里的人,被用来扮的。花粉来了,是她爹叫她来叫我的,薛仁贵不能没有鸣锣开道的小啰啰,他觉得我很合适,叫我去做他的兵。我兴奋得慌乱,被门槛绊了脚,胡乱爬起来直往外奔,我把大平也拉上,花粉爹已穿了行头“啊,啊,啊”地清嗓子,我和花粉就央求大平也可以做啰啰,花粉他爹打量了一下大平,捏了捏大平的背板,唱道:收了收了哇。
大平也被收了,开心得脸通红。花粉爹用锅底的煤灰与乱七八糟的颜料把我们的脸涂得色彩斑斓。这就是好看,所谓好看就是涂红抹绿,我们被涂上了“好看”了之后,我十分拘谨,觉着应该跟原来的我有些不一样才对,又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
我和大平一人挎了一根竹片,算是刀剑,花粉执了一根竹杆,竹杆上牵扯了许多条五颜六色的布条,这是开道的幡。三个小孩的中间是“薜仁贵老爷”,我们很威风地从花粉家里出来,走上白石街。花粉娘赶出来在花粉的兜里塞了一个白煮鸡蛋,花粉还没吃早饭,大平看见咽了一口口水。
街上早就等了想看的人,笑咪咪地对有趣有所企盼。花粉爹一年里难得发作几次,是经常有人盼的,我外婆前二天还这样说,
“花粉爹最近好久没响动了,怪记得的”。这次扮的是薛仁贵,不但喜气洋洋还威风凛凛,还有啰啰开道,有人叫好,就真的像演戏。又有人去各户叫喊,“花粉爹发作了,快来看”。大平爷爷把门口的椅子搬到街边,坐着看。大平奶奶看到大平做啰啰高兴地对旁人说:快看我孙子大平,这脸涂得好看,好看得我都不认识他了。
花粉爹扮薜仁贵是他自已说的,我们都不认识薜仁贵,白石街上的人也都不认识。花粉爹胡乱地打扮之后就宣布这是薜仁贵老爷。行头是有的,是从前做庙会时遗留下来的戏装,这样的戏装只有一件,花粉爹每次发作前都会拿去叫驼背改一下。他会用粉笔将要改的样子画在板壁上,驼背很蠢,往往弄不明白花粉爹画的意图,花粉爹就一把夺过自己动手在驼背那里改。改好就会表扬驼背:你改得真好。而且工钱是翻倍的。驼背就不客气地,好样的确是他改的一样地收下钱,只是收钱时比平常略为谦逊一些。每次改戏服后,驼背就会对人说:花粉爹准备发作。
花粉爹这次出人意料地让薜仁贵背了一把很大的胡琴,胡琴是他自己做的,他用一只井里打水的木桶敲了底,蒙上蛇皮。这就是一张很大的蛇皮,没有听说白石街有过那么大的蛇,而且被人打死。花粉爹就逼视着你说:是龙皮。这琴是能发出声音的,发出的是鸡叫一般的声调,但有牛叫一般响,拉出来的调子是“哎格伦登哟”。
可能是花粉爹不知道薜仁贵在如今该唱些什么,他也不好杜撰,于是他就让薜仁贵拉琴,唱“哎格伦登哟”。
“哎格伦登哟”是白石街人人都熟悉的一曲民间小调,红白喜事都会有人拉着二胡唱,这是一曲咏叹调,前面的词可以根据适时的情景即兴发挥,但结句都是“哎格伦登哟”。花粉爹有学问,他让薜仁贵唱的句子非常奇奥,众人顺了曲调听过去都听不出意思。这是无关紧要的,听得明白反而会说三道四,完全不懂就不得不服。曲调是滥熟的,所以不明白的词似乎也是懂得的。如果像我二舅那样的人硬要问,就会遭人鄙视:这个也不懂?
花粉爹唱的时候,我的压抑会消失,压抑一消失能感到流动的空气又活了,一尘不染地清爽。我又能过目不忘,所以花粉爹唱的是什么我不懂,但词我都给记了下来:
如果非要理解花粉爹唱词的意思,是有些像花粉爹做箍桶时刨木板的动作声音的,也可能不是。
花粉爹唱的时候被自己感动,泪流满目,众人随着调子,到结句时,一齐响亮地随唱:哎格伦登哟。鹅婆没有唱出声来,瘪嘴喃喃地动,目光激动而迷离,不知此刻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们从上街一路走下去,花粉爹一路唱下去,一里长的白石街时不时有看客“哎格伦登哟”的伴唱,花粉爹看都不看,沉浸在薛仁贵老爷的威严里。唱到街底就转身从下街唱到上街。
这一天,我们在白石街来来回回地走,花粉爹每走到街到头,停住转身的步法有些庄严,我们就没那么从容,有些慌乱。所以每次走到需要转身时,我就有些紧张,我发现我是笨拙的,这样手脚不能协调的笨拙一旦产生,就一直留下了种子,一辈子都无法逃脱这种笨拙,每到需要转身的关口,心就怦怦地跳,人也僵硬起来,每次错乱。
到需要转身的二三步之远时,我们就立住不动了,看花粉爹往前,踩住最后一块石板,然后折过身来。嘴里的唱还是不停顿,手里的胡琴也不间歇,节奏速度一点都不用变,在感觉里,花粉爹的神情是好像一直在往前走的样子,转身是脚的事,脚是自动的。
他没有倦意,看热闹的人换了好几拨,最终也都冷冷地散去。我们的“做戏”,被当成路过是在午后,白石衔上的人都吃午饭去了,我们还在这样地走着。有人走出来跟花粉爹说说:收工了,吃饭去吧。也有人说:我家的水桶漏了,什么时候有空给我来打二只新的吧。花粉爹好像没听到,依然步履不乱地拉着唱着。
我们饿了,不能跟着花粉爹再走下去,我和大平回家吃饭去了,只有花粉一人继续陪她爹,花粉不肯去吃饭,她要一直陪她的爹走完为止。花粉后来还是被她娘拽了回去,空荡荡的白石街上就只剩下花粉她爹一个人了,花粉爹的唱腔依然清亮:哎格伦登哟!
我知道这时街上走的已经不是花粉爹,而是薜仁贵。街上花粉爹的唱声传到我的饭桌边,我捧着饭碗情不自禁地和唱:哎格伦登哟。世界没有声音则不美,嘹亮孤绝的唱腔里,花粉爹成了薛仁贵。
花粉娘对小孩总是不喜欢,从来没有对我们说过一句话,她对花粉说话也只有遣差,花粉就依着遣差奔进奔出。小孩与大人是二个世界里的人,男人和女人也是二个世界里的人,世界是有格子的,相互不能逾越,比如鱼在水里,鸟在空中,蚯蚓钻在泥土里。花粉爹会提起你的一只耳朵,看提起来时,你的手脚如动作以及嘴眼歪斜的程度。然后秤出你的秉性像什么。
花粉被他提起来,手脚都会缩,脸通红,头侧向一边,如卧枕上的样子,耳朵是向上的,索性闭了眼睛。大平被提起来,提的是耳朵歪的是嘴,并缩起一只脚,另一只脚跳着,夸张地嚎叫着。我像猴子一样攀住花粉爹的手臀,并用脚缠住花粉爹的腰身,,,,。立夏吃过鸡蛋,小孩子一年用大秤秤一次人,双手攀在秤钩里,手臂粗的秤杆是檀木,钉着银白色的秤星,秤砣头一样大,铁做的。花粉爹提耳朵,并不会把我们拎得双脚离地,他说他要秤一秤我们像什么。他把我们耳朵提过一遍,以为花粉是鱼,大平是螃蟹,我是蛇。他说他自己是蝴蝶。
这个你要相信。他做了一个蝴蝶的振翅的动作,我们笑了,花粉爹做出来的蝴蝶没有翅膀。他要是穿上五颜六色的戏装,再做这个动作也是不可能像蝴蝶的。鱼,螃蟹和蛇,都是在水里的,螃蟹与蛇地上也可以走动,花粉是女的,如果她是鱼,鱼不能爬到岸上来,鱼永远要被隔在水中,水浊水清,就是鱼的天空。小溪的水一直是清的,游魚也会找荫凉的地方,桥下的鱼就多。花粉也喜欢石桥下的溪埠头,花粉在石桥下的溪边蹲着洗鞋,人小得只有一点点大。
穿梅红衣袄的花粉,这样蹲在溪边,远看人小得像一滴暗红色的雨滴。花粉很喜欢雨滴,说不定花粉真是鱼,对鱼来说雨滴是什么?我们常看见下雨的时候小鱼到水面来抢雨,大口大口地吃着雨滴。接下去我产生的联想很奇怪,雨滴就是鱼的灵魂。荷叶上的水珠子据说像灵魂,雨滴也是水珠子,无数的雨滴落在水里,是无数灵魂,鱼纷纷来抢,鱼就有了灵魂。
桐花开的时候是梅季,按理天空里会飘着晶亮的雨滴,桐花的紫色是湿的。而这个梅季一直没有雨。没有雨,白石街的石板就发白,树枝抽叶依然篷勃,阳光下到处是风动新绿,桐花也是明艳地摇晃着满树紫色。这就像是美景,梅季没有雨是明亮着的。
溪水一寸寸浅下去,溪石裸露出来,水沿着石缝钻,翻起一块溪石,石头下会躲藏几种活物,如果是泥鳅,会乘势打一个混,搅起一些泥沙,然后逃遁。一般是小小的溪蟹,溪蟹把自己压在石头底下,没有了石头,它就会吹泡。溪底会有大量的瓷片,这些各种各样的瓷片己经被水冲得没有了刃,碎瓷片的花纹很古旧,看上去好像被水洗得模糊了。比较好看的是碗足底,圆的。鱼被赶到溪水转弯处的深潭里,那是十分拥挤的地方,在溪水里捉到一条鱼,比做一个好梦还要有好,可以养在厨房的水缸里。魚在水缸里也是安心的,它知道这是一口缸,不会以为这是溪。
桐花开败后,雨还是没下,花粉爹知道这个梅季是无雨的,夏季也不会有雨,秋季也不会下雨。但是他不对大人们说。松树地的老松树,今年没开松花,往年古松虬枝在梅季会长一层青苔,水气云雾会在树顶上郁结。花粉爹知道这片古松会在夏天来临时被砍掉。
花粉家在花粉山下,花粉山是一座长满翠竹的山。唐朝的时候这座山就叫花粉山,后来在明朝的洪武年间起了一场大火,花粉山被烧个精光,所有的居民也都被迁离,这就是明朝初年舟山的第一次海禁。二百年后这里又来了人,新迁来的人已经不是原来曾住在这里的人。后来清康熙年舟山又一次海禁,人们又被迁空。海禁结束后,再来到这块土地上的人,看到一条白石街,一片古松苍虬的松树地,一座长满凤尾似翠竹的花粉山。但后人在时光的更迭和人迹的不断迷失中,把花粉山叫成花文山。
一直到花粉出生,花粉的爹把女儿起名为花粉,说是因为屋后的这座山叫花粉山。白石街从来没有把花粉爹当大无(精神病)的除了我,花粉,花粉爹自己,还有一个傅家老先生,傅家老先生民国早年在石佛庵教过私塾。这位老先生翻了舟山明朝的《大德志》,确认花文山真正的名字是花粉山。老先生看到花粉爹发作去街上唱戏,就说他又醉了。他把花粉爹不喝酒也会醉的样子叫做“亢”, “亢”是白石街的方言,人发怒叫“犯亢”,我外婆十年里做了一件新衣服,傅家老先生看见就说:弟妹今日亢了。
我觉得亢是有趣的话,亢、亢、亢是鹅叫的声音。
花粉爹给花粉指山为名,说这座山从前就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后来那个叫花粉的女人变成了凤凰,凤凰就做窠在这座山上,这山就被叫做花粉山。这座山历古以来只长凤尾似的竹子,不长别的树。这些,傅家老先生就没法考证了,只是半眯着眼睛望着花粉山沉思。我问花粉爹怎么知道的?花粉爹说,这个不光我知道,这些石头都知道,花粉山上的竹子也知道,树也知道。知道就是知道,根本没有“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