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熟悉的人有时也有陌生的感觉，那种感觉只是恍惚间，定定神陌生感就会消散。我经常在瞬间觉得我姨很陌生，好像这人我从来没见过，好在这只是很短的片刻。自己那更不用说了，八岁以前用不着照镜子，就很少有机会看见自已长什么样，每当我回忆起那段时光，所有的都历历在目，唯有我自己只是看别人的一种知觉，无法回忆自己的样子。所以后来当别人说从前你长得如何如何时，会有一种惶恐，惶恐在白石街的方言里是不自在的意思。

就像我透过窗户看别人，突然发现被我看的人朝窗户看我，这就会不自在。真个站在窗前看是可以转身或者隐起来的，但这是个比方，面对面，我看人的这个“窗户”后面，没有可以躲匿的空间，因为身子就是“房子”，脸就是墙。而脸是被用来识别你或者他人的，你之所以被人认作你，大多数时候是因为脸。可是我看别人时，知觉里从来不会有自己脸的存在。

这是一件奇怪的事，如果不照镜子，按理我是不认识自己的，其他人也一样，我不过是活在你眼里，你不过是活在我眼里，别人脑海里很具体的你，你自己脑海里则没有。我从来没做过自己从对面远远地走来这样的梦。

镜子里看到的那个自己显然不是真的我，因为把镜子闷起来我不会闷，把镜子敲碎我也不会碎。所以别人说我在白石街怎么怎么样，我是将信将疑的，而且她有权胡说，因为我自己没见过。于是只好不自在，那种被称作惶恐的不自在。

我姨老是这么说我小时候，她这么一说我就脸红，她就接着说我从小脸皮薄怕惶恐，其实她是不知道我的想法。

早上醒来不知道自己在哪，摸摸头摸摸身子，能摸到自已在，就行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这样的恍惚大多发生在夏天，尤其是醒来太阳已经把屋子照得亮亮堂堂的时候。

驼背死的那天，就是这么一个时候。我醒来听到街上有哭声，到窗外去张望了一下，墙头上的木连藤叶子每片都像兔耳朵一样竖着，而平时都是手掌一样平伸平的，我立即心里一动，觉得驼背死了。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