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粉的爹并不能叫出我的名字，有时候他连花粉的名字一下子也会塞住叫不出来。他是个不太习惯叫人名字的人，称呼就是你我他。“你好了？我知道这颗梨是味药，所以叫她捧了来给你吃。”花粉爹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我，因为他瘦而又高，他脸对着门外的天气这样说，而我在门内，说话的口气也不是长辈对一个五六岁小孩的语调。

花粉爹说话并不在乎你在或不在，听或者不听，他想到了就说，这就是自言自语。因此语调口气并不因人而异。对空气说活没人插嘴，可以独言，又很随心，但我们不习惯，说话需要有对象，那怕对猫说对树说对石头说，否则说不出来。花粉虽然习惯了她爹这样，但并没学会空空的说话，花粉笑的时候总是缩脖子，还用手捂嘴，还要背过身去把脸躲一躲。我并不觉得她爹这样说话有可笑之处。我对着他的背说：我吃得出来。

说实话我那时还不能很利索地表达意思，我的意思是“是的，吃了梨我就好了”。花粉的爹听我这样回答，又说：听说你能吃出梨的滋味颜色腊黄？我说：我吃出来了。花粉的爹听毕转身对我作了个揖，激动而又欣慰地自语：这就值了。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对读者说明，白石街的人说花粉的爹是个文疯，文疯就是有学问的疯子，花粉的爹字写得好，好到连白石街不识字的老太婆都认为他字写得好，这是公认的。花粉的爹会在某一个夜里在整条白石街家家户户的门上，用粉笔龙飞凤舞地写满一街，字不但大而且个个会飞。花粉家的墙壁上都是密密麻麻的毛笔字，屋里写满写到外面，溢出来一般。

这是一部书。花粉的爹在梦里读了一部书，就把记得的写在墙上。

花粉一直不认为她爹是疯子，因为她爹都能把一部书写在墙上，还有花粉家的日子比白石街的其它人家过得好，她爹有手艺，是远近闻名的箍桶，箍桶就是用木板做桶的工匠，花粉她爹做出来的桶盛水，可以十几年滴水不漏。花粉爹的所谓发作，只是到处写字，或者不睡不休地箍桶，这原本是一种兴致勃发的豪迈，但别人不会。

所以花粉一直有花衣花袄穿，花粉的娘平时不太愿意与别人往来，看见我们也不是很喜欢。据我外婆说，花粉的娘是花粉爹箍桶箍来的，花粉爹有一年上门去给花粉的外婆家人家做箍桶活，花粉娘看上了花粉爹的手艺和学问，不顾家里反对跟了来，不久发现花粉爹与别人不一样，原来有学问就是疯子。

花粉爹叫我谢谢他家的梨树，我不知道怎样谢，只是朝梨树拜，花粉爹说：错。我就想不出来，花粉走过来在我耳边说了几句话，我就站到梨树下拉了一泡小便。花粉的爹就对梨树说：此乃童尿，摧繁花盛开，着！

花粉爹说“着”的时候惊得我打了一个噤子，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着”这种说法，后来知道了意思，是在识字读书看小说之后，有道行的人施法术，总是念念有词之后喝一声“着！”

（《吉祥寺》第二部 我  之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