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郎

荒村旧事录106

冷风里草是青的，李花白。李花白了半个月，碎花瓣落地上，李树有了一个白色的树影。李花比桃花开得早，李树的树枝也要比桃花密，黑黑的枝干冬天里纵横杂乱，小郎一直以为看落叶的李树，眼晴会被刺痛。李枝挑雪，黑白得不好看，摇一摇树，把树上的碎雪摇落。李花在李树上怒放时，花多得不见树枝，这时的李树才像雪。

李树在别人家的屋后，他家没有李树，但李树落花会落在他家的墙头。这李树长在那，小郎比李树家的人看得还多，所以李树和小郎比自家的人还熟。小郎是村里力气最小的孩子，胆子也小，走路常会被路上的石头绊倒，每回他会把绊倒他的石头拣来，在溪里洗干净，码在床底下，他要把绊他的石头都找到，以为这样他就能平常地走路了。

小郎不太与村里的小孩玩，他是外来的，他与他姐姐被寄养在外婆家，后来他外婆死了，就在舅舅家吃饭，他们姐弟的家就是他外婆的老屋。姐姐比他大二岁，要帮他舅妈做事，割猪草喂鸡鸭还要做饭时烧火，舅母对他们姐弟很亲，小郎不用做干活，无所事事，只要走路不跌倒就好。

伏在墙头看李树，李树抽嫩枝，李叶泛青时，李子也同时结果，小如绿豆，李叶与李子是一样的青青绿绿，李叶与李花一样繁多，嫩叶之绿是轻盈的，李树比柳树更像人，穿着一身绿衣裳。梅雨季开始，枝上的李子大如扣子了，果子与叶子又是一样的绿，只是果累累，树枝会压到墙上。

小郎的姐姐对他弟弟好，晚上带小郎睡觉，小郎觉得油灯下，他姐姐有点像李花。有一天小郎梦见他姐姐没有了，他爬到床底下去找，床底下都是绊倒过他的石头，他就在冰冷的石头间一块一块地寻，没有一块石头是他姐。醒来，他发现自己在床底下与石头躺在一起。此后小郎就留心他姐姐，看得牢，明白不能把姐丢了。李子熟了，这一种李子心是红的，直到熟透，红才透到果皮，因为果子脆，有时果子会豁裂，很像金疮皲裂，仿佛还见殷殷的血，这样的果子甜，甜极。

村里来了一个小乞丐，端着个红花碗挨家挨户地讨吃，小讨饭是个女的，与小郎的姐姐一般大，梅雨森森，头发上挂满蜘丝上似的小水珠，脏衣服都被雨打湿，赤着脚。小乞丐在墙外抬头看小郎，小郎呆了，那个小讨饭长了与他姐姐一模一样的脸。小郎知道人的脸是可以长得一模一样的，但他要不是他姐姐刚走进屋里去，他是一定会哭的。但现在那个与他姐一模一样的小乞丐不是他姐姐，可是一个像他姐姐一模一样的人在讨饭。小郎的姐姐不是双胞胎。小郎也没有其它姐姐。跑到墙外，小郎揉着眼睛凑到小女孩面前去看，看了许久。小郎转身跑回屋里拿来了自己存着不舍得花的二毛押岁钱，偷偷地给了小女孩，等小女孩走到路口时，他又把她叫住，从墙头偷了一枚很大的裂开了口子的李子，跑过去放在她中的碗里。

小乞丐走后，小郎很后悔，他偷了别人的李子，而且押岁钱没了，而且他还忘了把姐姐叫出来与小乞丐认认。要是把姐叫出来，她会同意自己把压岁钱给那个小讨饭吗？她会让自己给她李子？说不定。

小郎想，长得那么像，一定有某种亲戚样的东西在，这是他心里认为。李子吃后的核是可以种在土里的。小乞丐刚才应该回过头来对自己笑一笑，说不定他会央舅妈把她留下来，他舍不得与姐长得一样的人去讨饭。小郎后来一直留意与他自己长得一样的人，一直到长大都没有见过。他曾想过，如果见了这样的人，他一定会把他认作兄弟。

李花都是一样的，李子都是一样的，与自己一样的人，仿佛李树上的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