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旧事录104

我撞过玻璃门，因为它实在擦得太干净了。烟是有颜色的空气，就像水里洗墨渍。摸得着看不见的东西是风，看得见摸不着的东西是影子。大平说：错。影子瞎子摸得着。

关于影子，吵架的时候，我们老是踩别人的影子，据说这是让对方吃亏的方法。踩的地方一般是影子的头，踩着，还要用力将脚尖在地上旋，也有使劲蹬几下，仿佛能将对手钉牢在地上，被吓住的小孩也有，不敢逃，以为身子一逃，会把被别人踏在地上的影子撕断，就像衣服一样，那就令人不敢想象。

阿六就这样认为，是他爹教他的。阿六的影子被人一脚踏牢，他逃是逃的，就朝太阳的方向逃，这样的逃法，是他把自己的影子牛皮筋一样的拉长，影子还在你脚底下，但他已逃出很远。再低头看阿六的影子，就变淡，淡着淡着溜了。这样的聪明，我们都不会。

大平是知道瞎子摸得着影子，也是阿六他爹说的，阿六的爹就是瞎子。阿六的爹坐着时，一说话就要翻眼皮，眨巴眨巴，还一边用舌头舔嘴唇，说话很大声，表情主要靠嘴，他表示笑时，嘴巴要比别人裂拉多一倍，只嘴在那摆一下，并不发出笑声。阿六的爹耳朵很特别，他听声音就像捕捉什么飞虫似的候着，风声雨声说话声，他听着的时候，是眉头紧绉的，认真得冥思苦想。他说：风的影子像条蛇。喔，唔唔，雨的影子是虫子。阿六，不要让别人踩你影子听见弗？影子是魂魄知道弗？阿六小声应：知道。于是大家也都知道了。

阿六因为有这样的爹，他的说法想法一直跟我们不一样。他的口头禅是：你敢肯定？为什么不敢肯定？阿六说：我爹说，每个人眼睛看到的东西不一样。你敢肯定？

阿六拿来一张纸，很严肃地说：这什么颜色？大平说：白的。阿六又说：是不是跟我的屁股的颜色一样？大平说：你让我们看一下你的屁股。阿六捋下裤腰让大家看了一下。大平说：一样。阿六说：你看到的与我看到虽然不一样，但我们都把纸和屁股的颜色叫作了白。比如，比如，天上下雪了，你看到的雪是红的，我看到的雪是绿的，他看到的雪是黄的。但我们都把雪的颜色叫作“白”。我们都把它叫作白，但你看到的白与我看到白不是一种颜色。大平想了想，说：这也是你爹说的？阿六说：不是，我爹说世上没有颜色。大平说：你爹连黑也看不见？阿六说：看不见，他不就是瞎子吗。

荒村有瞎子，阿六大平也还活着。这个故事可能没有发生过。但是我一直记得。如果，这世界真的如阿六说的那样，相同的只是说法，那我们每个人都只活在自已的世界里，这是何其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