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小调
(2009-05-24 07:5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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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调戏文石板瞎子格伦敦小店文化 |
分类： 《僻壤》（随忆集） |
夜里的长街上有这么一家亮着灯的店，过往的人总要扭头看一看，望进去有那么一个柜台，一个戴黑罗宋帽的纳着手坐着的老头，老头的背后是搁着瓶瓶罐罐的旧货架，货架上的货物不多，几瓶玻璃罐头的糖水黄桃的马口铁皮盖子落满了尘，和尘似的擦不去锈迹。
街南北向，宽仅容挑着的担子打横。街路的中间铺的是一路单块的白石板，石板的两边是卵石砌出，临街两边是房子，一色的挑檐和木门木壁黑瓦片。开店的只此一家，就是亮着灯的那老头。
就这么莫明的一条街。其实是一个村庄，这条街一般模样的村道，其来历已经堙没。从南往北是往上走，因为地势北街略高。路中间的白石板被几辈子的走路人磨得非常平滑，雨后晴朗间，石板与卵石都很干净，而月夜，屋弄里的石板路，月亮底下水洗过似的白。
晚饭时节，小店里的老头并无生意，老头把桌上搁着的玻璃灯捻得暗一些，光就立即昏黄恍惚。老头伏在柜台上，抖着二郎腿唱小调，这是一曲村子里无论红白喜丧都要唱的小调，唱词根据情形可随意即兴地编，是活口，而结尾的咏叹则不变，因为调子慷慨，又人人都能清楚地咬字，店老头哼哼着，待到结句就突然明白而声音透亮唱：哎格伦敦哟！这时，店老头还会用手指在柜台上敲一下，又复唱一句过瘾，坐着的人会站起来，像来了顾客一般。
石板街往北到底，有一户人家，这家的男人高瘦，平时的样子总是懒洋洋地垂着手。是长街里唯一会唱小调唱词“活口”的人。他家从临街的后门进出，屋后是一个土院子，兼作菜地，菜地的角上有一棵杨柳，杨柳树下有一块石板，这男人经常在夜饭后，在石板上放一张竹椅子，在院子的柳树下拉二胡。二胡拉得没话说，都能让人听出他的愁心来。
他有唱戏的瘾，从前做过木偶戏，吹拉弹唱演都是一个人，可以唱半夜。更早的时候四乡八里出庙会，那时他还年青，穿一身关公的戏装，前面旗幡开道，身后是踩高跷的，舞龙的，一路唱，唱的就是“哎格伦敦哟”。
如今戏装与旗幡他一直还偷偷保留着。曾有人来抄过家，但没找着。他藏在柳树下那块石板底下的一只缸里，那只埋在地下的缸，是他祖上从前在兵荒马乱年月藏细软的。戏服被这样藏得不见天日，就像新的一样。梅季后，他会叫他的瞎子老婆偷偷在院墙根下晒一晒。
他的瞎子老婆，会做针线，是他教的。她老婆夜里给他和二个儿子补衣服，不用点灯，悄无声响，这时他会叹一口气，唉。二个十多岁的儿子是双胞胎，面盘身材一模一样，像他们的父亲。父子仨屋里一站，相势都是瘦而瘪瘪地垂着手，手肘处的袖子都打着布丁，身上蓝卡其布洗得皂白，露出棉筋。
这户人家穷得清水洗过一样，他做不来体力活，也没有实实在在可养家的手艺。他的瞎子老婆经常要到邻家去借米，打门，开口，看不见别人的脸色，乞讨模样。
从来不见那户人家点过灯，晴好的晚上，一般他总是坐在柳树下拉二胡，自编自唱小调。他们家的儿子老实，吃好夜饭就早早去上床，兄弟俩并排躺床上，仰面盯着床顶上乌溜溜的屋宇，不说话，喘气，听他们父亲的琴声，出神。瞎子老婆在屋里摸索，叮叮咚咚地洗碗，从水缸里舀水，走来走去地擦灶头抹桌子。
他家的晚饭特别早，而此刻，这条街上的家家户户刚好点灯吃晚饭，小店老头此刻正袖手坐着，眼晴盯着那一格自家门前的石板，把玻璃灯捻了捻，本来是想捻暗一些的，不料反是捻得更亮，亮一些就亮一些，店老头负气地耸了一下肩，让灯更亮着。此刻更亮的光亮使人不自在，但老头倔，跟自己迸着。
瘦子在自家院子的菜地边柳树下石板上的竹椅子上坐定，开始拉小调了，边拉边呢呢侬侬地唱，唱什么听不真切，待唱到一句调子到头时，就是“哎格伦敦哟”。这时，躺在床上的儿子，在厨房摸索着的瞎子老婆也会把手停下来，一齐随：“哎格伦敦哟”。正在吃饭的邻居，和正好路过的路人都听得见。于是有偶尔路过的陌生人就笑，说这一家人是“大糊”。
大糊就是精神病。说不是精神病的人“大糊”，有傻瓜的念义。可是，拉琴的瘦子确实是“大糊”，间歇性的，是半大糊，人家都叫他戏文大糊。平时是清楚明白，犯病时才发作。一年约摸一次，都是在秋冬换季的时候。
戏文大糊发作，就是唱戏，不过不是平时唱法。他会把那套庙会的关公行头从缸里取出来，整整齐齐地穿戴好，仰着头，迈着演戏的步子上街。让二个儿子执着旗幡开道。父子三个就在这条白石街上从北头走到南头，转身，又从南头走到北头。边走边唱。
他就以为自己是关公，脸上的愁容一扫而空，唱的还是这个小调，唱词突兀怪异，声音高昂，有玻璃落地般的脆声，句句都让你听得明白。
初冬的季节经常阴霾，白石长街在落漠里，空空荡荡。戏文大糊上街，使人一惊。开道的旗幡是明黄和翠绿，又镶大红旗边，在风里飘扬，盛装的华服穿着也很威严，神情是慷慨严肃，他大踏步地悠然而行，仿佛一身正义。
整条街一下子有了异样的喜气，人们都会放下活计走出来站在自家门口观看，大人小孩笑着说着高兴的样子。店老头把凳子搬出来坐在店门口，好样真的看戏一样。小孩子们一路跟在戏文大糊后面吵吵嚷嚷地嘻闹。等戏文大糊唱到“哎格伦敦哟”时，街上的看客这时都熟极而齐声随唱：“哎格伦敦哟”！
这时候，瞎子老婆站在门口难得地笑，笑得眼白一翻一翻的。坐在门口凳子上的店老头，用脚打着拍子，眼晴微闭，是很陶醉的样子。
这一天，整条街就唱这样的调子。学唱的余音会一直到日落。这像是节日，只可惜，他的病一年只发作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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