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

荒村旧事录75

清晰的事情一般都发生在午后，阳光特别好，竹子在阳光里是满足的样子。石凳子与他的个头一般长，躺起来就特别妥帖，他就把自已在石凳上仰面安顿好，搁着。可以想象石头托着他的样子，他觉着石头吃力着，石头还爬着木莲藤。石凳是从前他的某一个祖上在一个午后，心血来潮有了念头安放的，一个念头安放了那么久，又没有另外的念头来挪它，石凳就生了根。

石凳的影子和竹子的影子不一样，石凳的影子重，能把竹子的影子压住，竹子的影子就不能逃脱，就这样竹子也不能动。无风，午后，他躺石凳上，身边光阴冉冉。

还有一只石捣臼，盛着积水，积水浮着枯竹叶，水润出青青的苔藓来，石臼就有些鲜活，积水明净而清，石臼就像一只很大的石头的眼晴，看着天空。他很熟悉这一切，熟悉得可以以为石凳石臼都活着，也理所当然。

午后蛛蜘开始织网，檐口忽有一粒东西掉落，即突然止牢，悬在他的头上方，蜘蛛顺着掉下来的原路逃回去，跟下来时一样快。蜘网梦一样的，游丝，粘在竹杆上可以捕蝉，他没意思捕蝉，捕来没有用，蝉很吵。隔壁的小女孩喜欢，他哥哥就用竹竿粘了蜘网捕，捕来的蝉捏在小女孩手里偏偏不叫，老公鸡眼尖，一口啄了去，抢似的。他没有妹妹，所以不用捕蝉。

蝉在柳树上叫，柳丝垂着，很绿。竹子也很绿，可是竹子一直是绿着的，而且竹子不是树。

他从石凳上爬起来，想去屋后看看，屋后是菜园，菜老得开了花，槿树的篱笆边有小路，他顺着篱笆边的小路走，后来没有了篱笆，小路还在，他就觉得顺留着应该走出下去，走了许久，走出了村子。

村子外面也是午后，阳光很足，像是什么东西熟透了的满，满得溢出，路边沟里的水在闪光。贬了一下眼，除了阳光，眼前他一下不熟悉，是新的，他害怕陌生，但欢喜新的，他又顺着这条小路走，他跟着小路拐弯，有一棵石榴花开得很红，他就在石榴树下坐了会，拣了二棵很圆的石子放在口袋里，自已说：石榴花是不香的。就坏笑。好像石榴树不香是他使的劲。他就爬起来跑。

小路变成了大路，原来的小路即在身后丢了，而且突然不是午后了，山开始有了影子，风也从山的影子里出来，阳光也瘪了起来，他吃惊地想了一下自已，叫了一下自已的名字，他丢了。

一个五岁的小孩丢了。连他自已都知道自已丢了。他没有再找回自已，连那个午后都一同不见了。

天色晚时，他在一个路口碰到了他姨妈，他姨妈把他领了回来。他姨妈一路问：你要是没碰到姨妈呢？你要是没碰到姨妈你不是没了吗？

姨妈领回来的，其实已经不是他，他知道他自已依旧在那个午后走，越走越远。他是另外一个人，他自已都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他坐在石凳上哭了一顿，以为这是很伤感的一件事。

我现在想起来觉着那个午后依然还在的，要是顺着这条小路找下去，那个小孩也应该还在。不知为什么，我对这样的想法总会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