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前后，江南还在寒意里，又阴雨的天气居多，节日刚刚过去，岛城的旧城区又沉浸在梦似的冥色中，只有芭蕉树在旧墙黑瓦中展开来大块大块的绿色。这时节如果天气放晴，屋角庭院内的春兰就开始开了。每年到这时，是有兰的人家一个节日。有铭种佳品的人家，当放在屋里过冬的兰花花葶节节拔高到二三寸许，最嫩的那张苞衣脱去，花苞如举拳的时候，就呼朋唤友，选一个阳光饱满和煦的日子，备好茶水。花在头天晚上就搬到院子里，需要月光照一照，第二天当藏了一冬的碧草经阳光一照，举着的花苞便开口舒展，又放出香来。冬藏的草，花苞在屋里孕育拔葶的叫阴开，阳光下一放，花打开来时非常的嫩绿，水色好。尤其像绿云那样绿梗绿瓣的品种，花瓣碧绿厚糯，中间卷着一条白玉似的舌，白舌上又天然朱红一点，犹如俏色的翡翠。兰花的本色是嫩绿的，自然中花瓣天然绿色的花可能就只有兰。花寸许，但香可盈一屋，幽幽的，似有似无似近似远。

有的人家把当草当作阶草种，让草在庭前屋后过冬，花苞始终见天光，这样的开花叫阳开，阳开花色老但筋骨好，香比阴开的足。开时阳光铺地，一丛十几杆花，朵朵开在环叶之上。粉墙、旧屋、黑瓦、石板庭院，兰为阶草。这就是梦里江南。阳开的花能留香半月，阴开的花放在屋里能留香一月。

一年一度的春兰花会就在这时节举办，齐笑生无花可展也无兰友可见，因为闲着被玄子风拉去参加花会。

花会的广场紧靠湖，湖边的柳树还没发芽，过冬的柳条像是懒妇的头发。桥头有一个人在晒太阳，袖手而坐，身边有一盆兰花。花放在离人一米开外的地方，看上去像是有人忘了遗落在那里的样子。路过的人好奇，都会驻足看看，那花瓦盆青苔，一见就知道是庭院中养了四五年的老盆口。草养得真不错，芦头饱满草色起光，有苍茫气概，再细看兰叶，竟是叶叶封尖没有一点疵斑。养过兰草的人都道，庭院中能把草养成这样，需要几十年的修为，是莳兰的最高境界，花的主人必是高手中的高手。

这盆草如果放在展厅里，不论开什么花，那怕开出来的是一分不值的普通行花，凭草也能得个金奖，每年的兰会都有一项莳兰奖。莳兰在日本称之为花道，是道。能把兰草种活了，又把兰草种好了，再把兰草种得有境界了，是一个渐渐体悟兰性的过程，同时也是莳兰者自身修心养性怡情的过程。及到兰性人性合一，莳兰可以随心所欲，怎么养都能养出好草来。再说所谓兰人，是其性如兰的人，是养兰养出来的兰性，这是古人养兰的本意，古人养兰在宋以前并不在乎花品的好坏，传世兰画也都是芸芸的行花，用力在香的意味和草的精神。

所以在兰界，一盆养得好的草能使人眼睛一亮，而眼前的这盆草是可以膜拜的。

看草的人不由关注起这位坐着的袖手者，这是个瘦弱精干的中年人，就有人客气地问：花是您的吗？袖手的微笑不作声。那花主呢？人在哪里，袖手者笑笑，说该来时就会来。

往来的人看看问问，齐笑生注意有三五个人一直在旁边端详着这盆草，一边在轻声漫谈。玄子风说，这花主也怪，就这么扔下盆草不管了？齐笑生笑了笑，走过去端起了那盆草，装作打量端了草就走。众人诧异之间，一个小姑娘从路对面的树下跑过来：别动我的花。

齐笑生呵呵站住，俯身问小姑娘：谁说这花是你的。小姑娘一面双手抢盆子，一面回头叫：奶奶，有人偷花了。袖手的男人站起来拉了小姑娘：别胡说，伯伯逗你玩呢。

草的主人是祖孙三代，一直注意这草的那几个人是会讲汉语的日本人，奶奶过来时，日本兰商弯了弯腰，齐口说：大师好。奶奶听了觉得很别扭，也不知怎样回礼。瘦个子接着说：这草种得太好了，佩服得不得了，请教了。小姑娘伸过头来自豪地说，我们家的兰草都这么好，都是我浇的水。齐笑生已经把兰草放下，随口说：这么好的草为什么不发花呢。小姑娘乐了，从衣兜里小心地掏出一朵花来，插在了花盆上。

大自然是神奇的，一棵草能在进化中将花变异成这样，只有造花能做到。这是一朵为兰花人的梦想量身定做的一朵兰花，就是齐笑生惦记着的这朵奇花。十年来这草共开了三次花，每次花都在别人手里，可齐笑生每次都有缘见花，这是第三次了。玄子风知道这花无意间经齐笑生的手出世，历尽沧桑与磨难，无论流转得多远，好像根始终在齐笑生这里，玄子风看着自己的这位忘年交老友，有些感慨。

日本兰商不说汉语了，叽哩呱啦的乱叫，瘦个子沉下了脸，做了一个手势，一群人一下都闭了口。瘦个子对祖孙三代深深地鞠躬，一句一句地说：我们见到花神了。这是千年一遇的。我等身为兰人能够见识这样的花就不辜负了。我等当特地去府上跪拜神花。大师无论如何得给个方便。

齐笑生这时立在湖边看着湖水，一直看到水尽头。他对着湖水边的石头轻轻地说：花是草不是。

日本兰商是有眼力的，他们知道这花断断不会从这盆他们眼前的草中开出来，这就是以草断花的本事，但他们是感动的，虽然这花不是这草所开，可看到的花是极致，看到的草也是极致。

消息很快传开，不少人闻讯赶来，不一会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一个高个子端着盆在看，人挤上来时不得不将盆子举了起来，人们簇拥着围着，伸长着脖子抬着头，有看仔细的啧啧称奇，看不仔细的还不停往前凑，看着看着花不见了，有人将插在盆面上的花拔了下来，拿在手里细看，端花盆的高个就被挤了出去。骚动混乱了一阵之后，人群斯文下来，花被传着拍照。好久之后，花传到了齐笑生的手里，齐笑生拿着闻了闻，又找到那盆草，把花插回原处，回头找祖孙三人。祖孙三人不见了，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了桥头。扔下草和花走了。

虽然摘下来的花也不值什么钱，那一盆碧绿的翠草是行花之故也值不了百十元钱，但齐笑生捧着到处找那祖孙三代。齐笑回到岛城，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天气也连续阴雨，到处湿漉漉，山也湿漉漉树也湿漉漉，连桃花也开得湿漉漉。到处是霉气。待久雨初晴，已是农历三月，一下子阳光出来，有从洞天中回来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