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之后，七羊要离开那户人家，继续走他的路了。小女孩香有些依依不舍，他哄香说给他写信，孩子摇了摇头，她不识字。就算香识字，游无定踪的他也是收不到信的。七羊把这些天来画在纸上的画收起来都送给了香，跟她说，等你读书了可以包书皮，也可以送给小朋友，要是别人都不认识画的是啥，你就告诉他们，这是梅兰竹菊的兰，一种香草。香就笑着跟他挥了挥。七羊也笑笑，心想着这很像永别，这一路他制造了很多永别，他想起了小乞丐，人生有许多来不及细想的这样的永别。

不知道敦煌的早上平时有没有露水，但那一天有，七羊在沙海里走，胡说八道一般觉着露湿了裤腿。他觉得露水在沙沙作响，他的双脚就像是灌满了露水的口袋。忍着不去看双脚，他盯地平线看，就像小时候走夜路决不看路边黑郁郁的树林坟茔一样。就在这时候，七羊看到了海市蜃楼。

真的有水气弥散在水上，天空变成了镜子，镜子里有高大的大山，山上有一处高大的宫殿。宫殿下面有两股清澈的河流交汇，翻卷着水花雪白，雾气凉爽地飘上来，大树在玉砌的栏杆下隐显，在雾气里树叶的的答答淌滴着雾水。情景电影般旋转着，仔细看像是普陀山梅福庵的样子，再仔细看又像不是，看着看着镜中的山峦掩去了。镜子再干净起来时，看见了海，海中有一个岛，岛像一个莲篷一样浮在海面上。忽然有一棵巨大的红楠，新叶血红，像是一团火，树枝像是腾起的火焰一般往上窜。转而镜子巨大起来，足有半个天大。镜子里出现了十八棵千年罗汉松，罗汉松的树丫上挂满了葛藤，又长满了青苔，青苔中夹杂着一丛一丛的石斛，还有兰花。

兰花上树了。兰花上树是一个传说：相传清朝末年，杭州西湖笔庄的老板邵芝岩，一日在西湖边上看见一个农妇走过，头上插了一枝兰花。邵芝岩是历史上有名的兰家，一眼瞅见这花，就立即将那农妇叫住，打听这花的缘由，农妇告诉说路过五云山时路边所产。邵芝岩就跟着农妇去了五云山，路边有一棵亭亭如盖的古香樟，就在这香樟的树技上，长着一棵兰草，这棵草就是传世至今的春兰皇后绿云。邵芝岩获罕世珍宝，赠农妇白银八百两，这是传说中的真事。从此兰花上树也成了珍品现世的代称。七羊不是兰人，但知道这样的传说，他在沙漠的海市蜃楼里看到了兰草上树，很惊异，可这时他冷得哆嗦了起来。

或许这是幻觉，据说人在沙漠中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出现的怪念，有时会投影成景物在眼前浮现。海市蜃楼就是投影，但不知是谁的投影。天地这样大，举目所见只有沙子，活物也只有自己。七羊从小就觉得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有灵魂，而且灵魂是不灭的。石头的灵魂就是石头的“息”，没有了灵魂的石头就不像石头，比如人工合成的石头就没有像真石头那么生动，因为没有石头的灵魂。七羊还做过捕住“息”这样的实验，他在一盆新抽芽的藤条边插了一根筷子，藤的触须就往有筷子的方向移，快够着时，他又将筷子插到另一边，第二天触须又往另一边移。藤竟然知道可攀援的筷子在那边。兰花人种花时，如果要让兰花多开花就用小盆种，要让兰花多抽芽就用大盆种，因为兰花知道盆小了，盆小了就选择靠开花结果来繁衍，盆大有余地时它就像竹子抽笋一样发新芽繁衍。所以世上万物都是息息相关的，万物都有灵魂，灵魂与灵魂都是相关的。因此七羊对世上的万物都敬畏，心存这样的大谦卑，他常常有异样的感应。

不由自主地心生欢喜，觉得自己一下子扔掉了感觉，不知道热也不知道干渴了，像是在一个巨大的什么东西的影子下很安心，心里咯噔咯噔响，本能地向海市蜃楼跑了过去。飞快地在沙漠中狂奔的七羊，像极了一只海滩边逃命的蟹。

一棵胡扬树下睡了一晚之后，醒来已经很空灵，举手投足都叠影一般，而且可以不用力，脑子从未有过地放松，心也空空荡荡。当他走到一个小镇时，人们都以为来了一个疯子。

疯子有什么不好，疯子能心想事成。疯子是活在另一个时空中的人，只是身子失落在人世。七羊努力想使自己疯一下，如向往一种自由，于是他认真地看身边的人，立即有了警惕性。他用疯子的逻辑看眼前，他有了这样的念头：满眼的陌生人，大多数不是真的。尤其是闹市中彼此陌生的行人，有一半确有其人已经不错了，那么其它的一半是什么？不知道，反正彼此不认识，爱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总归是好奇的。他就盯了一个人偷偷地跟，跟着跟着，那人到了一个房子跟前掏钥匙，咣当开门进去了。七羊很失望。又在街市上找了一个瘦子，瘦子是特别的，果然跟到野外的时候，那人忽地不见了，变成了一棵树。七羊大笑，原来是树混迹人海来逛街来了，哈哈哈。笑罢，又有些羡慕，他也愿意是树，喜欢的时候站成树的样子睡觉，不喜欢的时候就打扮一下去街里走一遭，这是多么的惬意。

心里明白了一些事，学做疯子的他自负起来。本来，一个很自负的人就跟疯子差不多，有一种疯子发疯也无非自负。七羊疯了之后又自负，难免比一般疯子遭遇更坏。当有人对他万分厌恶与不屑的时候，七羊也学着对那人不屑，心里就想：你们这些树。这往往会激怒人，一阵穷追猛打就来了，七羊心里觉着好笑，打什么打，我又不疼。

现在的什么也不是了，连他为什么要赶路，究竟要去哪里都不用知道了，走就是为了移动，走过的地方第二天又会回来，又对什么都是信心百倍，精力出奇地充沛。

艺术家七羊就这样成了天才，那个时候他恍惚间作的那些画，可以惊天动地，但他随写随丢，他不满意自己为什么不能将那个瘦子，画得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是树变的呢？如果能完全地画得明白，就能证明许多事情，但这样的证明是徒劳的，人的念头树根深蒂固之后脑子就变成了实心的木头。这一点七羊很明白。

天空像着火了一般红彤彤的，山在远处努力躲向云迹深处，露出些山腰山脚在外面，风像歌声一般的动听，黄昏就非常像黄昏。一只鸟剪纸般在眼前吹过，捞了一下没捞着，他便摊开手掌努力地看，掌上有云纹水迹。七羊觉得这一捞没捞着也无所谓，他已经够了。路边有一棵干枯的树，七羊眼睛一亮，心想这树死得真优美。他又一次很自然地想到了死，自己决没有能耐可以死得这么优美，不可能死成雕像一般的化石，觉得很不如人意。

没有事情的时候，他无数次设想自己如何死。自从离开女人出来，他一直在生死边上走，念头也只有生死这样的大事。他想：死是人生最大的大事，既是大事，必须干净第一。但他想来想去都没有干净的办法，传说高僧可以死后化成阵阵彩虹消失，这是美妙的，而且一阵一阵应该很轻松。几年来东游西荡的他扔不掉这一堆肉，死是唯一扔掉的办法，可是扔一堆垃圾在世上有些不负责任。理想的死法应该是这样的，回光返照的时候，跟亲朋好友一个个握手道别，挥一挥手微笑着说再见，回身一脚踏空了无影踪，才叫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是灵魂从肉体中离开的时候就像拔树，把感觉费力地从严丝合缝的妥帖中抽出来，就像蝉蜕一样的费力，苟延残喘的时候难免痛，而且还是丑陋的。

 夜色降临了，乌云从山上压下来，荒凉的空旷一下子变得很拥挤，一会儿沙沙地下起雨来。十几岁的时候七羊恶作剧，他和一个好朋友讲鬼故事讲到下半夜，二人都有些害怕。七羊突然正色说，告诉你一件事，不知道你会不会怕，朋友说先说说看，七羊突然哑声厉笑，说：我就是鬼！朋友当场失色吓得大哭。七羊笑得喘不过气来，可再三说明都无济于事。朋友竟觉着越看越像。没办法，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鬼，七羊拿来一罐豆子，叫朋友往自己身上撒。因为按传说，对鬼而言豆子就像是巨石，鬼被豆子撒到马上会变成一瘫血污---这是常识。朋友便抖着手往七羊身上撒豆子，豆子落在地板上沙沙沙，这声音跟雨声一模一样。沙沙沙……七羊仰面笑了起来。雨像刷子一样刷在脸上，这笑变得很难看，七羊用手一抹，笑容和雨水都被捋了下来。七羊索性将衣服剥了，挂在枯树上，裸身赤条条地在大雨中洗起澡来。方园几十里没有人烟的旷野中，雨无处不在，均匀而狂怒地下着，叮叮叮叮把树杆上断墙上石头上的泥污喙去，水珠从很高很高的地方坠下来，划成一条一条的水线，像织布。七羊开始将身上打湿的泥垢用双手搓着，马上发现根本不用这样费力，刷刷刷刷的声音四面八方都是，他手舞足蹈起来，于是就像雨一样狂舞着，奔跑跳跃欢天喜地，到精疲力尽的时候，他已将浑身洗得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