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泥:一号工程(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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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发《红豆》杂志,《小说选刊》转载。致谢。
传说,江南方言里的“霍羲”(闪电),就是伏羲,二者谐音。又谐音“无锡”。无锡即伏羲。所以故事的地点就是无锡的雪浪山、太湖边。小说里未提。这里交代。蒋泥
一号工程
蒋 泥
我的出世是天意,更是灵感的产物,当时娘娘心醉神迷,手足舞动,那是沉睡一日两夜,魂力充裕,置身异境后的癫魔状态,如激流漩涡,圆转收缩。
滚滚霹雳,碾压天庭。
金亮的闪电,舌头般直插大地,触起一堆绛紫色黏土,卷在娘娘旋绕的长发里,那发就像是夹子和镊子,伸缩自如,把黏土越卷越高,散发白蒙蒙的热气,热气里弥漫了桂花香。
抛起空中,黏土落在娘娘长臂上,一路下溜,刚刚溜到掌心处,娘娘双掌一合,黏土尚是烫软的,娘娘不管不顾,揪拍揉搓,十指翻飞,掐捏匀补,弯腰仰面,呵气如兰,把泥丸生生吹出去,妥妥站立在震泽湖边。
娘娘拿捏时,并没有停下她的舞步,耳、眼、指、腰、腿,浑然一体,一气呵成;待她仰身挺立时,微微气喘。
娘娘深吸一口气,念念有词:霍羲——霍羲——霍羲……
娘娘念一句,吐一口气,目视前端,双掌从脸颊边平平推出。
不早不迟,一道电光掠过,娘娘吐出的气息引动这股电流,齐齐注入泥丸,泥丸在电火的烧炙中,刹那间通体透明——我的四肢百骸,一下儿活起来、动起来。胸腔中烧灼难当,我一猛子扎进湖中。
娘娘得意地大笑,长风吹起她的柔发,如有灿烂的霞云,瀑布般流泻、溅飞。
娘娘拍拍手,坐到三生石上,看我在水里起伏跃动,尾巴抽刮水面时,带出热浪。
尾巴渐渐融化、缩短、消失,热也便散尽了。
前一天,娘娘还躺在竹床上,门窗闭锁。石头墙上爬满藤草,撑出指甲盖大小的黄花、白花、红花,密密麻麻,总有上万朵。蜻蜓、豆娘、蜜蜂、蝴蝶、苍蝇、蚊子往复穿忙,这些东西竟都是天生天养,在我之先就出来,夹缝里求生了。
旁边有池潭,长了水竹芋、梭鱼草、香蒲和千屈菜,水面浮绿萍、水葫芦,另有些水葱、水芹,白鹭、鹡鸰和伯劳,快意融融,为着娘娘的归来叽喳浅唱。
娘娘在,它们就不会饿着。娘娘不在的日子里,这些飞禽经常要饿肚子。
大洪水爆发后,一夜间覆盖整片陆地,吞噬了所有的山,大海倒灌,五个月不减。跟着是烈日暴晒,江河裂变,山川崩陷,地上天火横流,到处是浊浪泥淖。
娘娘适时而出,去淤清源,修建桃乐园,莳树种草,放养蛇、兔、鼠、雀、鹳……
好景不长,娘娘离开了。
凛凛朔风,大雪翩飞,万里裹银。雨季也长,蚊虫都留不住。桃乐园日益凄荒,娘娘再要是滞留于外,兽鸟们就只好长途跋涉,找她去了。
娘娘是从干旱的漠北高地回来的,辗转十八年,她去找哥哥,循着水迹,渡江过河,翻山越岭。却是越走越空,越走越裸,在遮天蔽日的沙尘暴里迷了路。
哥哥在何处?
娘娘嗓子干疼,哭喊无泪。
哥哥说是去找寻同类,却为何杳杳无影?
水流漂溺,扫荡一切,看不出有人为的改变,他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娘娘牵挂、想念,心里更不安。
与其这样,不如回家守。
到家时,娘娘看见了哥哥的“留言”,是几幅画,画在墙壁上。
南墙上是哥哥离家时的模样,他头戴枝叶编压的草帽,身后有十二棵樟树,下方是每棵树的剖面图,突出它们的年轮,从一到十二,年轮逐一递增。
北墙则是他归家时的模样,搬开竹门,地上摆了石刀、石镰,边上有一个灰坑,院内无人。移动木藤,室内仅有一张大木床。
娘娘琢磨,哥哥是要告诉她,离家十二年后,他兴致勃勃回来,她没在,他又出发了。
兴许找她去了,还是另有异兽降生,逼他远行?
傻哥哥啊!
这是个该死的季节,热闷的黄梅天,她捂出了汗,身上乱蓬蓬的,发霉发毛,如同粘附在湿气之上,凝为了白绒绒的霜花。
屋顶潮漉漉的,挂着一层层青苔,渗水、滴水,啪嗒啪嗒,就像是久远的时间,眨巴一下眼睛,随即闭上了。
她突然涌起一股情绪,被恐惧侵袭,而且愈加浓烈,恐惧仿佛长满牙,在啃噬她意念的末梢,窸窸窣窣,弥合的意念漏出一线亮,罅隙在一点点膨胀,鼓起,烟雾缭绕,刮起了风。
哪来的风?
是雨啊,越来越大、越来越急的雨!
大洪水时,天就像漏了似的,也曾暴雨如注,一刻不停地下了99天。娘娘与哥哥,恰在雪浪山上的石洞里闭关。石门密封,浑然不觉。
那洞有讲究,长而深,自成一方天地,一路下行,可到东海边的溶洞、暗河。
溶洞名穹窿,四季恒温,清凉怡人。
娘娘童心大旺,把它打磨成滑道,哥哥在的时候,娘娘常常拉着他,滑行去海边,乘竹筏漂流,捕捞虾鳖。
这一次娘娘不在洞内了,而在常日居住的石屋。眼前晃动白蒙蒙的光,难道是大水冲进来,很快淹到了顶,正像一个溺水的孩子,即将沉没?
娘娘窒息得抽不动气,不由得挣扎起来。
啪啪啪啪……嘈杂声浮在意识之外,撞打、冲击着意识。意识如东海的平面,掀起一层层卷浪,密不通风。
恍恍惚惚,意识不堪其扰,想把那些嘈杂声搡开,推走,但又推不动。意识急了,不耐烦了,哗啦跳起。
院外天昏地暗,风雨飘摇,犹似千万只大巴掌,捶打天地,轰鸣震荡。清鲜的气流在急切的掌声里快速对换,洗涤暑热。
娘娘爱雨,就像精灵与水怪,在水地上溜达,来到了湖边,看湖面上跳荡的水豆豆,如是亿万只银亮的小蝌蚪,在调皮地画圈、蹦逐、嬉闹。
娘娘走进湖水里,弯下腰,双手平铺,上去捧起来,那雨豆砸在她掌心,一片晶莹。
娘娘看见了水里的倒影,她越想定住那倒影,结果越晃,自己碎成了千万个点点片片,不能成形,仿佛是一个个固化的雨豆豆,贴在了水中,撕不得,剔不得。
娘娘直起腰,看那一湖急切吵嚷的雨豆,想起了遥远的哥哥。
这一湖活泼的小家伙,可都是微型的哥哥啊,与她牵手,在湖面起舞,该多么开心!
他们就曾在湖边、海边,燃篝火,通宵达旦地跳舞、唱歌。想来不知有多少年了!
娘娘陷于向往里,不禁涌起股股蜜意,心头热乎乎的,急切跳动,脸颊红艳如果,艳得几要渗出汁液,融在脸上流淌的雨水里,滴下去。
那雨说停就停。娘娘的倒影顿时清晰,让她看呆了。
刚才还在叫嚣的雨豆呢?
娘娘远眺震泽湖,湖内套湖,湖外有湖,耸起的群山,近如龟,葳蕤葱茏,远似蛇,蜿蜒不绝。
她刚从山那边过来,熟知它们的布局、走势。
娘娘轻轻地吐气,半蹲下去,把手插进水里。
那水是新鲜的,丝绸一般滑,轻轻皱起纹眉,从她指间漏过、绕过,浪头拍在三生石上,碎成了花。
她一转脑袋,洒了她一脸,就像满世界都在笑,盈盈脉脉,动感无限。
娘娘爽气多了,抬起手,指头滴着水,掠过长长的发丝,发丝柔滑潮润,那笑也顺势在蔓延、舒展,噼啪落下,跳成了水豆子。
湖面飘行水藻、水沫沫、水泡泡。
绿的,蓝的,青的,不要说,急雨时湖上跳跃的水豆豆此刻都沉在了水下头,捞不起来了。
这世界除过鸟叫、兽嚎和浪声,真是清静无比!
鸟兽非同类,怎么就没有同类呢?
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呢?要是他永不回来呢?
不能这么想!要留有希望和光芒!
娘娘想起来影子,低头看自己美丽的大眼睛,突然很想在水上画出哥哥的样子了。
娘娘最爱哥哥微笑时的模样,但越是专心,越是模糊,难以言表,更不要说画出来了。
她不禁泪眼模糊。
一声长啸,娘娘在水里就跳起来,舞起来,甩开了头发,挥动长臂,踢起双腿,一直旋转到岸边,来到了桂花树下。
树下的土壤全是鲜红的,仿佛消化了花的骨、花的魂。
云天移走,惊雷滚轰,滑近来,很像是哥哥伏羲就在她身边喝彩。
娘娘越来越狂,卷成旋风,引得雷公公在她头顶上跺脚、呼喊,电婆婆嫉妒不已,一道一道打下来闪电,也都是朝着娘娘的后脑勺劈。
娘娘不断变换地方,舞成一道黑色的涡。
头发先还是爆炸的、散乱的,热气笼罩的,慢慢聚合了,抽扫时威力越来越强,吸附远近的落叶和花瓣,飞沙走石,缠绕在她头发的势力之下,直到它发了烫,卷起一块黏土——那正是我的胚胎,蠢蠢欲动,满含生机!
注释:
震泽湖:即今之“太湖”。
霍羲:江南方言:闪电。
伏羲:传说是中华民族人文始祖。据《三家注史记·三皇本纪》记载:伏羲和女娲的母亲是同一个人,华胥氏。伏羲和女娲兄妹俩居住在一起,为了繁衍后代,后结为夫妻。
胚胎:《风俗通》《太平御览》记录民间传说:天地开辟之初,大地上并没有人类,是女娲仿照自己的样子,把泥土捏成团造了人。
简介:
蒋泥,本名蒋爱民。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空军工程大学。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员、中国小说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