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吃饭,是在参加中国唐山国际作家写作营的活动期中。正在进餐,一个学生打电话给我,在说了几句话以后,她突然说出一个特大新闻,她的话音未落,我就大喊一声,“莫言获奖了!莫言获奖了!”正在进餐的朋友们不禁振奋起来,我们纷纷为莫言获奖而干了一杯。说来正巧。昨天我们在唐山的曹妃甸参观,回到住处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今天却开餐很早,六点就坐在餐桌前了。也是鬼使神差,刚摆上酒杯,我就提议,为预祝莫言获奖喝一杯。同桌饮酒者,既有莫言的最早的研究者李洁非和我,也有在《大家》编辑刊发莫言的《丰乳肥臀》的云南汉子潘灵。在餐桌上,莫言自然是大家谈论的一个焦点话题。然后,快到七点的时候,几个朋友都频频用手机上网,查看最新信息。再一次鬼使神差,我又非常偶然地在第一时间充当了这个信息的发布者。
诺贝尔奖评选委员会的获奖理由,现在能看到的是记者报道:莫言“将魔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此语固然不错,但是语焉不详。我想,颁奖仪式上应该会有更为详尽的颁奖词。在我看来,莫言的创作,确实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个高峰。
莫言创作的第一个特色,是他身为农民而写出了中国农民的精神特征。说起来,作为农业大国,数千年的中华文明就是农业文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仍然是农民充当了主力军。20世纪中国文学之所以被称为“现代文学”,表现乡村生活的作品占据重要的位置,名作迭出,大家纷起,就是其标志性的特征之一。而每一位大作家,都有各自不同的文学视角。
沈从文在喧嚣嘈杂、人欲横流的都市怀念清纯的湘西世界;陈忠实的《白鹿原》则以雄浑的笔力,考察儒家文化的乡村形态……
莫言呢,在乡村度过自己的少年和青年时代,以切身的乡村体验、丰盈的生命感觉和内在的农民本位立场,开创了乡土文学的新篇章。从其早期的《透明的红萝卜》和《红高粱》,到其饱受争议的《丰乳肥臀》,到21世纪以来的《檀香刑》、《生死疲劳》、《蛙》,乡土气息和农民本位,一直是贯穿其30余年创作的一根主线。塑造了余占鳌、戴凤莲、黑孩、上官氏、西门闹等率情任性、卓尔不群的农民形象。
莫言创作的第二个特色,是以一种独具的生命感觉和神奇想像,将心灵的触角投向生生不息的大自然,获得超常的神奇感觉能力,以触觉、听觉、视觉、嗅觉、幻觉的体察入微和奇特显现,更新了我们对似乎已经熟视无睹的世界的体验,创造出全新的意象、画面和审美情境。莫言的独特性在于,他的艺术感觉是以生命意识、生命本体为内核的,生命的充分开放性和巨大的容受性,表现为感觉的充分开放性和感觉的巨大容受性。开放的感觉,没有经过理性的剪裁、删削和规范,而是以其每一束神经末梢、每一个张大的毛孔面向外界的,这样的感觉活动,带着它的原始和粗糙,带着它的鲜味与腐味,泥沙俱下、不辩泾渭,具有朴素、自然、纷至沓来和极大的随意性。许多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都在感觉中统一起来……
这也是我所说的莫言的农民本位的重要方面——他不但在情感和思想上代表了农民,他感觉世界的方式也是地道的农民式。
莫言的创作,一直是在不倦的艺术性的探索中进行的,而且卓有成效。如果说,在《红高粱》时期莫言明显地得益于福克纳和马尔克斯的启迪,不久之后他就意识到要“逃离这两座高炉”,要创造具有充分的本土性的文学作品。莫言的小说是接地气的,他所在的胶东半岛,是古齐文化的蕴藉之所在,神奇、浪漫,富有无穷无尽的想象力,远绍司马迁,紧接蒲松龄。越到后来,他对艺术民族化的自觉和探索的力度越加强烈。他的重要作品,几乎每一部都有鲜明的创新性。
莫言获奖,不但是对作家的辛勤耕耘和艺术才华的肯定,也是对新时期文学的高度褒奖。莫言的出现并不是孤立现象,和他同时代的作家是一个灿烂的星群,如老一代的王蒙、张洁,“50后”的贾平凹、王安忆、铁凝、阎连科、张承志、韩少功、张炜,“60后”的余华、苏童、毕飞宇等。近年来,屡有中外学人出面贬斥中国当代文学,对其表示极大地不屑,这伤害了我们的情感,也给文坛带来困惑。究其实质,大多是以他们所理解的西方文学标准衡量中国文学所致。其实,在普世的价值与民族禀赋的融汇上,需要把握恰当的尺度。排斥外来的东西,曾经给我们的社会生活和文化语境,造成过严重的损害,而忘却民族本性,也是要不得的大忌。
(作者系著名评论家、教授、《莫言论》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