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是属于青春的,我只在中学时酷爱上了朦胧诗,把当时能够找到的都读过一遍。进入大学后,发现诗歌有了派,新近的都玩起了“后现代”,便努着劲看,却怎么都难以进入。久之,激情散碎,更无了阅读当代新诗的兴趣。报道里说“后现代”的代表人物是海子,我当时产生误会,以为那一定是个集“读不懂”之大成的人物,犹如宋代的诗怪黄庭坚,遂自愿放弃,一直未经心。
我读海子,是从北大友人的书开始的。她是位“后现代”诗人,才情勃勃。她的诗歌和随笔,大量地谈到了海子这个“王”以及他的诗。乡人崔卫平女士,更是无比推崇海子,为之编出了《海子全集》。这都引起我关注,就试着找来他的诗静读,很快,我被他的光芒刺痛,有种相见恨晚之感。
我有了自己的判断:海子是不该归于“后现代”的。大概群龙无首,那些后来者以为他们总得立一面旗帜,好发生强烈持续的影响力,别人不太容易拉,拉上那位卧轨自杀的25岁的天才,却没什么问题。
海子的诗,当是朦胧诗的极致,是自古有之的“通感”艺术,登峰造极后放射的芒焰。越过去一步,它就成了晦涩,成了呓语,成为一种刁难,而刁难和呓语是不成其为艺术的,艺术都有自身的度。过犹不及,我之所以排斥“后现代”,就因着它的过度,它的过多受到理念的指控,使才情滞塞,不得奔放与流通。阅读是一种享受,是身心或思维的愉悦,不是费解式的猜谜、难受。读海子我没有产生难受感,而是随之激越嘹亮了,整个的生命都奔赴上去,高华健美,随着他燃烧。
海子是拿全体的生命在“赌博”,为催促诗歌艺术达于极致而“赌博”。他的诗,集束了激情、才气和生命,犹如宇宙大爆炸前把自己集束在那一点里,犹如天地间永恒的急风暴雨一样。它们有着缤纷的意象,被一股气、一种流畅的旋律裹挟,去了光芒和痛苦的深处。接近海子诗歌的人,必定要受伤: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我站在太阳痛苦的芒上/麦地/神秘的质问者啊/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麦地》)。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在光明的景色中/嘲笑这一野蛮而悲伤的海子/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春天,十个海子》)。
海子的诗中,没有通常所见的温情与飘逸,没有悠闲和静穆,这是同作者的本性一致的。即使面对爱情,面对异性,他也是设法使读者受伤:村庄,水上运来的房梁漂泊不定/还有十天,我就要结束漂泊的生涯/回到五谷丰盛的村庄废弃果园的村庄/村庄是沙漠深处你居住的地方额济纳!/秋天的风早早的吹秋天的风高高的/静静面对额济纳/白杨树下我吹不醒你的那双眼睛/额济纳大沙漠上静静的睡/额济纳姑娘我黑而秀美的姑娘/你的嘴唇在诉说在歌唱/五谷的风儿吹过骆驼和牛羊/翻过沙漠,你是镇子上最令人难望的姑娘!(《北斗七星,七座村庄——献给萍水相逢的额济纳姑娘》)惟其无舒缓,惟其皆急暴,海子方如烟花、闪电、流星,刹那间释放光华,又骤然里倏忽而逝。
上帝妒英才,他给了诗人“公平”。他在剥夺诗人物性的肉体生命时,留下他性灵的光火,来照耀我们混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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