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先来看几个奇特的印章，图片采集自大英博物馆的萨珊印章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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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件印章中的元素比较多，有狮子的侧面卧像、一个族徽等；第二、三件则相对简单些，一件是圈状物体环绕的狮子侧像，一件是圈状物体环绕的有翼狮子正面头像（狮子下方是翅膀，这是萨珊时期流行的表现有翼/神圣生物正面像的手法）。可以推断第一件印章中环绕狮子的物体应该和第二、三件是同一类，但是这是什么呢？

其实这种图案在地中海文明的印章上也可以看到，时代比萨珊还略早一些。比如下面这件更奇怪的印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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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件诺斯提印章，上面的纹样元素和埃及文明以及早期基督教有着莫大的关系，这里就不详细介绍了。我们只说那个圈状物体，这个图案上看得比较清楚这个物体就一个结，其实关注过我的博客的朋友记得我之前有撰文介绍过衔尾蛇（ouroboros），这个圈状物就是印章上的衔尾蛇的标准表现方式，上面三件萨珊印章上的圈状物也是。

但是衔尾蛇在这里又有什么含义呢？了解伊斯兰文化的朋友对衔尾蛇的纹样应该比较熟悉了，这个纹样在中世纪是很流行的，但是在希腊古典时期之前却几乎没有出现过。因此我们看到的诺斯提和萨珊印章上的衔尾蛇算是这个纹样的雏形或早期形态。要了解其渊源，让我们先从希腊人的世界观说起。

希腊人在宗教里融入了很多哲学思考的，但是他们的很多认识依然透出了原始宗教的影响。他们认为世界由大海环绕，而大海乃至整个宇宙都由一条巨蛇盘绕着。这个观点可能就是催发关于衔尾蛇想象的原型，但是其可能源自更早的神话，我们稍后会谈到。

衔尾蛇的纹样在诺斯提流行时期到达了一个高峰。诺斯提是基督教早期的异端教派（也有人认为是由犹太教转化为基督教的过程中出现的异端分支），流行于公元前2世纪到公元3世纪，其教义认为衔尾蛇是盘绕着太阳的巨蛇，这不知道是缘于对于日环食的观察还是其它神话的变形。诺斯提教派崇尚二元论，和琐罗亚斯德教有相似的地方，但是现在还没有证据证明它们互相有渊源（和摩尼教倒是有些渊源）。这个教派异端的地方是认为创世是无知的低级神祗的错误，而人世同时充满了善与恶，人的灵魂带有神性但无法区分善恶；耶稣是至高神的转生，绝非神之子，他的牺牲也只是为人类带来诺斯（知识）以后的回归；也有一部分教徒认为耶稣不过是受到至高神感召以后的传教者。这个看起来很大逆不道的教派实际上反映了早期犹太/基督教徒企图为耶稣（或弥赛亚）这个“人”寻找一个神的位置的一种比较“极端”但有效的尝试，即使是后来的三位一体的正统观点也无法彻底摆脱诺斯提的影子。

关于诺斯提教义聊得有点多（其实一点也不多，关于基督教早期的各种分支由于涉及神话、希腊经典哲学和宇宙观所以非常复杂），这是为了我们后面可以理解后面的内容。让我们回到前面的三个萨珊印章。狮子和衔尾蛇是什么含义呢？狮子前面提过是女神阿纳西塔的坐骑和法尔灵光，但是实际上狮子也是密特拉的法尔灵光。这就是为什么呢？因为密特拉是阿纳西塔之子，前一章也提过，但是……但是……这好像有点随意，认了儿子把坐骑也借了？其实没这么复杂，一个神可以有很多神圣动物，比如Verethragna（这位传到中国就成了二郎神）就有十种形象。其实联系的远一点的话，和罗马军团历史上一个重要的教派——密特拉教也有关系，密特拉是阿纳西塔之子的观点就是他们提出的（当然不仅仅是他们），在他们看来阿纳西塔和密特拉是一种神性的两个名字/身份而已。我们马上还要来看密特拉教，这里先搁下不表。

如果狮子代表了密特拉或者太阳，那么衔尾蛇代表什么？难道和诺斯提的教义一样是环绕太阳的大蛇？非也，我们万不能忘记被琐罗亚斯德教收编的第三个异端神——祖尔万。但是祖尔万何许人也？好吧……他不是人，确切地说，它是——“时间”：无始无终、创造万物、毁灭万物的时间。

那么，这个印章上的纹样就代表着时间环绕着太阳，是不是更加让人搞不懂了？不着急，让我们再来看看一个基督教早期的雕塑题材。下图摘自“The Imperial Heritage of Early Christan Art”（Beat Brank），站着的半截坐像是耶稣基督，而他的宝座是蛇缠绕的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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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谁是狮子，谁是蛇？你也许会告诉我蛇是撒旦，但是那样的话怎么解释狮子？苹果树变异了？好吧，开个玩笑……蛇的确是撒旦，狮子依然是密特拉，狮子也是耶稣基督。更难理解了对吧？基督教早期受密特拉教影响很大，让我们看看密特拉教中的原版纹样。下面这个雕塑在很多罗马的密特拉神庙中都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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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这里狮子头的人是密特拉，蛇是祖尔万，很简单，但是没有解决我们的问题。现在让我们尝试来理解这些个纹样的含义，但是我们还要追溯到萨珊之前两千年。

公元前1800年，汉谟拉比率领的一支阿摩利人统一了南北两河流域，建立了古巴比伦王国，他们从被征服的阿卡德人那里学习了很多，包括他们的宇宙观和神话。在此后两千年里，两河流域又经历了数次分裂和统一，亚述人、加喜特人、胡连人、赫梯人、迦勒底人、波斯人和希腊人都征服过这里，但是他们最终都成为了巴比伦文明的学生。让我们来看看巴比伦人的创世神话吧：原初的巨神（兽）Tiamat和Abzu交媾诞生了最早的诸神，但他们立即发现诸神并非恶类，于是要杀死他们；但是Abzu却被Enki所杀并成为了他的居所，而Tiamat和她的邪恶子嗣则开始了和诸神的长期斗争，直到被新一代的神祗Marduke杀死（另一说法是征服）；此后，她的骨架被用来支撑天空，血肉成为大地和山脉，她的双眼中流出了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在这样诞生了大地世界后诸神才创造了生物和人类。

也许这个故事有点陌生，和我们熟悉的希腊、基督教创世神话以及不太熟悉的基督教创世神话都不太一样，显得更加残酷血腥、不近人情，但也体现了人类文明初期从混沌中创造秩序的艰难。现在让我们来看看Tiamat，他在西亚神话里有时候被描绘为一条龙；当然龙这个词不太确切，Dragon也不太确切，Tiamat和她的邪恶子嗣有着各种形态。下面的滚印和雕塑上出现的奇特生物都是体现了诸神和Tiamat一族战斗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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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我们可以发现的一点是，除了狮鹫外，蛇是这些混沌生物最常见的原型（所以用龙这个词也不算太离谱）。这里倒不是说Tiamat也是时间，让我们看看对抗的双方：Tiamat和Marduke，一个是原初的混沌，万物（包括诸神）都来自她，一个是新兴的充满力量和生机的神，秩序的制造者。这里其实暗含的是早期西亚创世神话的一个既定模式：混沌神和秩序神的对立。在巴比伦神话中，这种对立采用了比较暴力的模式，混沌神最终被杀死，秩序神成为了新的神王（Marduke最终替代了Enki的位置）。类似的过程在希腊神话中也有出现：混沌神克罗诺斯诞生出了秩序神宙斯，而宙斯放逐了他的父亲成为了神王。在基督教和琐罗亚斯德教中，这种对立要隐晦得多，没有直接的暴力，混沌神只是一种无法被消灭的存在：撒旦和祖尔万，他们都是神也是恶魔，前者无法动摇上帝的权威只能去诱拐人类，后者则在善恶之间行驶着创造和毁灭的权利。因此对立也就成为了共存/对立，混沌必然存在，而秩序和太阳也将是人在混沌中唯一的引导。回想前文诺斯提的教义，人诞生于混沌——神得无心之错，然而慈悲的神为人们带来了诺斯，这便是人的太阳，让他们的灵魂在恶的世界里寻找来世光明之路。

现在我们知道蛇和狮子其实只是混沌神和秩序神的共存/对立的一种既定表现方式，蛇可以是祖尔万、撒旦、克罗诺斯，而狮子可以是密特拉、耶稣、宙斯、阿波罗等等；这里没有善和恶，对于萨珊人来说他们也许只是需要洪荒乱世中的一些力量和光明罢了。

[笔者按：最近抓紧时间赶了两篇，其实还有很多没有写明白的地方，就只有靠读者自己的挖掘了。笔者也不指望如此篇幅的博文可以所清楚任何一个西亚的主题，更何况还有很多没有研究清楚的地方。

接下来笔者可能又要忙碌一阵子了，所以会开启一个新的系列来讨论一下各个时期典型的印章样例和题材含义。

最后，喜闻朱晓丽女士所著《珠子的故事出版》，建议喜欢印章的读者收一本，毕竟印章的中文资料只此无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