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张 筱

片段一：乡音与乡情

两个人影，两重脚步，在人稀车少的伏龙坪街道向南踽踽而行。两个人影，时而重叠，时而分开。两重脚步，交替发出不同的噗噗声，时轻时重时重时轻。这缘于两个人的身形、体重有差异，也缘于脚下的鞋子是不同材料制作的。更深的一层原因，是两人中有一人对此处十分熟悉，而另一人却是初次路过。两个人中，一个自然是我，另一个则是来自远方的老朋友。

我忘了是那一年，但记得这是那一月。

那是某个夏天的傍晚晚，朋友到九米斋来做客。先是叙旧，聊天，说了一些半于各自孩子的话题，后来又喝酒。朋友不胜酒力，只饮了三小杯，而我却借机开怀畅饮。酒是家乡酒，十多无钱一瓶的红川特曲。这是春节回老家，带来的最后一瓶家乡美酒。吃完我妻子做的酸菜面条后，我邀朋友去看城市的夜景。于是就有了文字开头的那一幕。

在散发着黄晕的路灯下，我们延着通往山上的柏油路，散漫地爬着缓坡。绕了几绕，拐了几拐之后，我们从昏黄中慢慢跌入黑暗中，如同游泳时从浅水走向深水，慢慢泅了下去。又行进了不远，视觉才适应了暗淡的氛围。端午才过，月刚半圆，即使这样，路边的景物仍是依稀可辩。

夜色宁静，风也平静，心也从刚见面的激动中回落到平静中。一路上，我们很少说话，自顾感受着夜色。也许，彼此间还感受着对方的呼吸吧。

在兰山腰的那个平台上，我指指画画，告诉朋友那边是黄河沿岸的灯火，那溜是通往火车站的光亮，那儿是中山铁桥的方向……朋友从乡下初来一个陌生的城市，只知这几处，那一刻多说也无用。

对于管个陌生的城市，朋友自然有种新奇感。那夜他站在栏杆前，静静地打量着脚下城市，感受着城市的灯火与炫丽。我站在一边，望着朋友独特的睇凝方式，也悄然沉默。过了好久，朋友才吁出一口长气：城市夜色真是太美了……我没有回应，只是突然想到，大美其实生长在我们内心：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无论在华丽的宫殿，还是在荒江漠野。

片段二：叩问先人

在某个宾馆，我看见了一堆瓷的、铜的器皿。就是这些器皿，一只只经一些手指摩娑过后，又传到了场中另外的人手上。房间很安静，敛神屏息中，只有一人在讲解着这些器皿的年代，出处……

我知道，这是被称作古董或文物的一些器皿。我也知道，这时一个古董玩家们的鉴赏、交易、收藏的场所。而我能与这些器皿见面，只能说是一个美丽的邂逅。

这是一个黄昏，隔着窗口能看见外面的阳光依然很充足。还能清晰地听到外面马路上公交车的刹车，但这丝毫影响不到这个房间的安静。我知道，这种安静的感受传达自这些远年间“出生”的器皿。这些器皿在沉睡中，又被一些盗幕者叫醒。于是，这些器皿从一个世界进入到另一个世界，可我不知这些器皿会不会责骂那些最初所谓从厚土中“拯救”了它的人，还有后来的一茬茬的新旧主人？！

这些器皿出现在这个场所，其实也是一种必然。因为这些器皿的珍贵、精美。也因为一些人需要把大把的人民币转换成“古董”这种通用的“钱币”。后来又听说，其中有一部分人的钱财，有些来路不同。收藏，很高雅的一种情趣，现在已沦丧为一种“洗钱”的途径。

那些在身体暴露的关节处，嵌着金佩着玉的男人女人们，终于在一番讨价还价的交易后，一一离开了这个房间。验过货后，他们约定在明天的某一时刻再来。从他们说话的语气、神态，我判断不出这是一种承诺，还是退场时的一种谦辞呢？对此我一窍不通。

片刻喧哗之后，房间乘下了三个人。一个是朋友，另一位是朋友的老板，或者说合伙人更为精当。朋友是一位精通此道的老手，这时向我一一点明了那些离开者的身份。与朋友的合伙人聊天，做为见证人，他提到西北某个小县城十多年前的疯狂盗墓。他突然说在这个行当干得久了，越来越有一种犯罪感：对先人，对后人。做的越久，这种感觉越强烈。同时他也承认，无论诱惑多大，他都不会干非法走私的勾当。对这话，我似信非信。

他们收捡、包裹这些器皿时，我小心地捧起了一件瓮形的古磁。望着古磁身上水一样的东西，心中充满宁静……

那一刻，我真想听一听先人们对此事的声音。

片段三：亲情的包容

我不喜欢病房的味道，在那段日子却里，却经常颠三倒四地一直往医院跑。在著名的军区医院外科大楼的第十七层，那张六号床上，躺着一个好兄弟。他在一次意外中，折断了肋骨，腰椎也受到损伤。在这个城市里，朋友没有什么亲戚，就连熟人也没有几个。可能我要算朋友在这个城市里惟一的一个朋友了。自然，去医院探视，于我也就是家常便饭一般了。

近不惑之龄的他先后住过几家医院，折腾了大小五次手术,休养一年多还不能下床走路，成瘫子了。这次住院，是因为屁股上又压出了褥疮，小县城治不了才来省城的。

好多次去探视朋友，都遇见朋友的老父亲，不是在为朋友支便盆，便壶，就是在洗朋友尿湿的垫布。起初，当我遇到这样的场景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掉头俺面，即使这样，还一阵恶心。再后来，也许是久入其室，嗅觉便没有刚开始的几次灵敏了。这间病房里，住的全是烧伤病人。病房的景象，是可怖的。病房的气味，是十分难闻的。朋友的老父亲，一天除了给儿子买吃买喝，几乎一刻不离地守着儿子。随着朋友住院时间延长，我发现朋友的父亲已是疲惫不堪。看着朋友父亲那个样子，连我这个外人，也感到心痛了。

记得有一次，我刚推开病房，正遇上朋友便完后，他的父亲刚端起便盆。也许是听得病房门响，朋友的父亲转身朝这边张望时，我的目光不由落在了他手中的便盆上。我看见盆中那黄褐的污秽物，正冒着丝丝热气，一阵恶臭正在病房弥漫……朋友的父亲见我进了病房，先冲我笑着点了点头，这才若无其事地去转身到卫生间清理便盆里的污物。那一刻，我的眼眶突然发热，内心潮湿一片。

这样的场景，的确是污秽的，难闻的，恶心的。可是，这样的亲情，这种亲情的力量，却令我无比感动。

病房是一个奇妙的场所，时不时会让人联想到一些生命或命运的话题，反刍那些流失岁月里流失的一些往事、友情。也让人感到生命的珍贵与自由。更让人对于亲情，有了独特的感受。

在这家医院治疗近一个月之后，朋友又转到另一家康复医院。虽然病房简陋了些，但却清静多了。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病房：白色的四壁，白色的灯管，四张白色的病床一字排开，并列在病房左侧；另一边，是床头与右侧墙壁间仅能容一人通过的通道，这条通道从门口经过四张床头，一直通到窗前。在这间病房里，除了朋友与陪他的父亲，还有另一个病人与他的妻子。另外还有穿着白大褂的护士、大夫不时地出入这间病房。

朋友一天天康复起来，慢慢能下床站立了。这当口，朋友的父亲却累倒了。朋友的父亲回乡下了，他了妻子来了。只是不知，这种亲情关爱，能在他妻子身上延续下去吗？

因为爱，也许会的——我想。

片段四   爱的自尊

世界足球杯开赛已有些时日了，但我却很少完整地看过一场比赛。这主要是我对于体育项目中的各类竞技，平时就不是很热心。想来这与我好静的性格大有关系。虽则如此，我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妃请到了一家酒吧，记得那晚上是英格兰与巴拉圭的一场对垒。因为与妃在酒吧聊了半个多小时后，她因故离开了那个场所，一个多小时后才又回来。我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被迫地看了那一场比赛。

妃是刚认识的一个朋友。因为下午帮她办了点事，她出于感谢的意思，非要请我喝酒。盛情难却，况且又是楚楚风情的女子相邀，自是不能推诿的了。

这是一家被命名为“火吧”的酒吧。酒吧分上下两层。我们进去时，一层早就座无虚席。被服务生导引到二楼，厅的正中刚好有两张空台。我们随意地坐下来，要了几瓶嘉士伯，开始喝酒，听妃絮叨着对于我那本集子的见解。

我打量着这个场所，发现这是一家三流的酒吧。室内没有空调，酒吧很闷，只有后墙上的那个窗户，左右的两扇窗敞开着。不知是因为妃的热情，还是电视音响中传出的足球场上的喧闹所致，我不停地往酒杯中加着冰块，但还是汗流不止。尽管妃问清了这是用生水冻成的冰块，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添加。我对妃说我是在农村长大的，在农村喝生水那是很普遍的，因此也养成了一个好肠胃。我还笑着对妃说，你不行。你的胃和人一样：娇贵。妃不可否认地点了点头，认为我并没有说错。但到后来，妃说要学我，还是忍不住往面前的杯中加了些冰。妃突然说想给我讲一个故事。那是一个与爱有关的故事。

妃说，有一天她去办事，路过车站时看见路边有个妇女怀中抱着一个小孩，左顾右盼象是在寻人。妃注意地打量了下，从穿着上看得出，这是一个从农村来的媳妇。妃下午回家路过那儿时，那个妇女抱着小孩，还在那里站着。妃说她记得那天正好是情人节，兰州的天气还很冷，她还穿着羊绒外套呢。妃说已忘了当初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反正是她上前与那个妇女聊了几句。这才得知抱着小孩的妇女，男人跟着别的女人跑了，她是从榆中乡下进城来找男人的。在这个城市，已呆了十多天了，盘缠也用尽了。妃要给她一点钱，但被拒绝了。妃估摸她一天没有吃饭了，先不说大人在寒风中等待时遭的罪，这孩子也很小啊，怎能让孩子挨饿遭罪呢？！妃连说带劝着，最后领她到旁边的一家小饭馆吃了一顿饭。

妃说第二天她又专门去了一趟，却没有发现那母子的身影。打那以后，她每当从那儿路过时，都要忍不住张望一下。妃在讲完后，停顿了好一会，才慢慢从追忆中回过神来。妃说每当想起那天的场景就不由得有些伤感，也敬佩那妇女的固执。也许因为爱，她才保存了最后一点自尊和勇气。

那晚与妃探讨了许多。她说从我的文字中，对我早有所了解，见了几面后，觉得我真是人如其文，有着一颗高贵的心（呵，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夸我）。听完这话我的脸上阵阵发烫，幸好我背着酒吧的灯光，才没有让坐在对面的妃发觉。我吱唔着说，呵，为人的真与为文的真能达到七八成的比率吧。后来一想我也这样可耻啊，喜欢被甜言让好听的话迷惑呀。后来还说到俗，对“俗”彼此谈了自己的见解，有许多关点很是相同。

妃也已为人母。那晚她给我讲的这个故事打动了我。从中，我也看出了妃的善良，一个母亲的善良！